雨翊凌澜

租房贝克街的霍格沃茨毕业生兼使用涂抹血液锭剂炼金子弹的荣耀玩家其实是一条文鳐鱼𓆡𓆝𓆟𓆜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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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药师同人】鲛珠漫桃花(2)

设定见→第零章

从这一章起,就用一首歌做章节名啦,章首附歌词、歌名附链接~


第一章 | 袖石东海

专辑:人间词话

歌手:汐音社

 

人应如惊风 呼啸自去来

飐乱芙蓉水 转而又云端

    

大地银盘天如盖

山川为珍馐

流云作小菜

俱可烹来佐我餐

    

折幕烟雨摇蒲扇

是非无须观

于我不相干

睡与周公弈两盘

    

何处舍我一长舟 破浪遇蓬莱

月下风 风里潮 千古其间一徘徊

我只携石归 袖间有东海

    

取石培桃木 春风亦贪看

檐下坐 日日观 赏作相对一山海

倘有蟠桃生 旦暮犹可待

    

人应如惊风 呼啸自去来

飐乱芙蓉水 转而又云端

———————————【第一章 | 袖石东海】——————————

    凌澜醒来时,映入眼帘的是青色帐顶上的水纹。鼻尖嗅到花香,还有一缕若有若无的不知名香料缱绻燃烧的气息,她只觉得自己深陷在柔软的被褥中,睡了十分香甜的一觉,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侧头看去,床帘是拉上的,光线依稀透进来,被层层帐幔染成了淡青色,看起来外面应该是白天。她的霞影绡外袍整齐地叠放在枕边,上面垫着那个浮上海面时用来遮阳的月影绡斗笠,斗笠下面盖着鲛绡织成的面纱、腰带和三个荷囊。轻吁了口气,看来她的东西都还在身边,这是最好的情况,说明她暂时还是作为客人留在岛上的。

    贴身的银白色薄衫未被除去——应该是没人会脱这种形制的衣服,这样说来黄家父女大概发现这件衣服的秘密了——这细软的织物其实是由鲛人所织的绡混和着密银丝编织锻造而成的贴身软甲,有着细碎的纹路,打造的非常精密,每片甲不过三分之一指甲大小,穿在身上就如衣服一般柔软轻捷,行动丝毫感觉不出累赘,却又坚不可摧,叫做“鲛绡战衣”。鲛绡战衣是故国西海上的沧流冰族所锻造的顶级战甲,一般只配备给少将以上的战士;而在云荒大陆上几乎看不到此物,极其昂贵,除非是军队缴来供皇家御用的战利品,据说在黑市上一件可以卖到五十万金铢的价格,且还有价无市。而这锻造技法对陆上的人而言十分为难,鲛人偷师学到之后却发现于深海编织密银十分容易,海国便有了大量各式各样的鲛绡战衣——至于黄家父女解不开,是因为凌澜学着自己记忆里的样子,把自己的这套战衣做成了套头衬衫式的,只在喉咙处开了两个扣方便穿脱,而他们纯正的古人却折腾不来,即便看透了穿脱方法,一个小姑娘、一个大男人,也都不好帮她脱下来,再说鲛绡入水不湿、出水即干,他们发觉后估计也觉得不需要担心洇湿受凉。

    还没等她再揣测帮她更衣的到底是老黄还是小黄,就听到一轻一重两重足音从远处靠近,接着便是户枢转动、木门开合的声音,眼前垂帘被人掀开,天光洒了进来。

    这边黄蓉听她爹爹说那个漂流到岛上的漂亮娘子大概快醒过来了,便缠着要一起来见第一面,此时却正在惊诧:

    “爹爹,她的眼睛居然是碧色的!”

    黄药师沉吟半晌,皱了皱眉,终于开口:“小娘子是西域人?”

    随即,那双湛碧色的眸子闻声转而对上了他的。虽然早有准备,在直视凌澜睁开眼后的面容时仍不免被鲛人的容色所慑,一时顿在当地,忘记自己接下来要说什么,直到听到女儿的声音后才恍然回过神——原来是凌澜一直没有回答,让自小骄纵的黄蓉不满了——

    但此刻凌澜自己心里也正惊涛骇浪——她终于发现自己的疏漏了,本以为即使二百多年没有使用,但靠着传承者的记忆力,重新与人用汉语对话应该是不难的,而这么多次隐在水下远远观察这对父女,因为怕被他们发现也从未靠近过,竟然错过了这么重要的一个误区:她听不懂南宋时期的中古汉语啊!!!

    凌澜内心的小鲛人崩溃地一头扎进水底。

    “爹爹,她是不是跟那些仆人一样被你刺聋弄哑啦?”

    原来桃花岛上侍仆均是哑巴,与哑巴打手势说话,黄蓉在两岁上便已会了,所以此刻她双手比划在耳边喉下,配着疑问语气,倒也让凌澜明白了她的意思。

    看过金庸的人自然知道,桃花岛上的仆从皆是被东邪逮来惩制聋哑的恶人,看着眼前不过十岁的小姑娘这样熟练地比划着,她更加确定了这就是黄氏父女的猜想。

    到现在,凌澜才终于能够定下心打量周身环境和眼前两人的模样。她在看到高床和离地甚远的高型桌椅时便明白,这至少是唐以后的时代,周围器物摆放错落,这一处小室遵从实用又雅致的布置,床前有几根幼嫩的青藤攀进屋里,窗下一张桌上有一套文房、一函书、一香炉、一花觚,墙上挂有一幅嶙峋山景,细节处有巧思又不乏大气,布置者的品味倒是很合她的胃口。

    眼前站得离自己近些的小女孩穿着绯红短衫、黄罗银泥长裙,脚上是一双凤头绣鞋,所穿衣物皆精美舒适,显然并未缠足,并且极为受宠;她头发约有披肩长,因为年纪小还未佩戴钗环,发上只束了条金色细带,但也在耳旁簪了数朵艳艳桃花,却也没夺了精致眉眼、雪白肌肤的光芒,尚是小小年纪还未长开便容色绝丽,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她旁边离床榻稍远的男子身材高瘦,大约六尺高(两百多年的时间已经足够她熟悉海国的计量单位,但是她不知道现在所在的这个世界,尺寸的计算与海国习惯使用的是否相同),以凌澜的眼力看不出他的年纪,似有少年人的棱角,似有青年人的疏狂,又似有中年人的沉稳,穿一件青色直裰,脚蹬织锦云纹履,腰间别了一管玉箫,长发束起、头戴凌澜认不出形制的巾帻,打扮得倒是个隽爽文士模样,剑眉星目;同样的眼睛鼻子,和那女孩子的一看便有相似之处,放在女子脸上是明朗娇艳,放在他脸上却是清隽俊雅。

    果然是萧疏轩举,湛然若神。

    不过,自己还有万恶的语言大关需要攻克。

    被自己这个意料之外的重大失误搞得顿失冷静,凌澜破罐子破摔地用普通话、英文和鲛人的语言各自缓慢尝试了一遍“你们是谁?这是哪儿?”

    于是对面的父女两人看到坐在床上的女孩儿犹豫了一会儿,眼神从小的转到大的,又从大的转到小的,然后便听到了截然不同的三种发音:一种听起来像是汉话某地方言,带了南方方言里不常有、但临安官话或者说是开封官话里特有的“儿化音”;一种叽里咕噜连成一串,像蒙古语又不像,听不出是什么;最后一种最是奇特,明明看她前两种语言吐字缓慢清晰,字正腔圆,声音也大,想来是为了方便他们辨认,这会儿这句话却是只见口舌动作,空气中隐约能听到有低低的颤音——似是昆虫扑动着翅膀,发出极为细小的声音,离得这样近却毫不响亮,甚至有奇异的喑哑,更加不可能听出内容。就连号称无所不会的黄药师,看着这女孩清澈的一汪碧瞳,都不清楚她这是在故作口型捉弄他父女二人,还是这种语言确乎如此怪异。不过这不妨碍他理解,三句话应该是同一个意思。

    其实那是鲛人一族特有的发声方式:潜音。这样的“潜音”可以在水下和风中将声音传出百里以上,远比人类的语言实用,同样也只有同族的人或者一些懂得潜音之术的人才能听见。

    思索了一会儿,黄药师缓慢问出几个曾听人说过的国名和地名:“蒲甘?真腊?高丽?关塘?吴哥?……”他也是没有办法,知道自己用汉家称呼,哪怕真是提到了对方的家乡,这女孩儿也未必知道,但总想着试一试,却换来屡屡摇头,倒是让他发觉,如果自己说得慢一点儿,似乎那孩子还是能听懂一部分的——自然,宋人的很多发音虽然有与千年后不同,甚至许多辅音到后世已经在历史中遗失,但讲得慢一点再结合语境,凌澜还是可以猜出一些的。

    见眼前的女孩子几次听不懂后已经开始皱眉焦虑,黄药师想了想,搬过小桌榻放到她床上,从窗下桌上拿过一靛小墨细细研好,又润好纸笔,征询般递过去,却见对方对着毛笔一阵发愣——

    我不会用毛笔啊!

    ——活了两辈子的鲛人皇太子,第一次发觉自己在这个世界,可能是个文盲。

    黄药师和黄蓉眼睁睁看着面前的孩子把纸垫在面前小榻上,用神似执箸的方法拿起笔蘸了墨,腕部软趴趴毫不用力耽在纸面上,笔尖居然是斜对着纸的。父女俩都有些惨不忍睹地皱了皱眉,果不其然:下笔的那个动作已经不能称之为“落笔”了,只能说是在“画押”,一个巨大饱满的墨团被压在了纸上,慢慢晕开来。

    现在他们已经充分了解到,这孩子听不懂他们的话也不会用纸笔,几乎要判定她无法交流的时候,却见她歪歪扭扭写下了笔画粗细不匀、字形全无结构、极丑极大的一行字——凌澜在写下第二个字之前及时想起了古人习惯是从上往下、从右往左书写阅读的,也是没有标准标点符号系统的,这才没闹出更大的笑话——“这是哪里/你们是谁”。

    虽然丑且陋,而且别字连篇(两句话里能有“這”、“裡”、“們”、“誰”四个别字),但也足够黄家父女惊喜了——至少是勉强能认的汉字呀!

    感谢中华文明传承千年未曾断绝,哪怕有语音变迁和方言区别,但汉字作为书面载体,不论繁简,所幸还一直都在。凌澜十分感恩地想。

    接过笔来,黄药师在凌澜因控制不好毛笔而字如斗大的笔迹旁顿了顿,最终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的嫌弃,换了张纸,落笔字迹遒劲潇洒:“此地乃东海桃花岛,于大宋两浙南路昌国县安期乡,宁波以东二十余里,居登步岛与虾峙岛间。某姓黄名药师,偏居此岛,息女小字名蓉。”一边写,他还一边一字一字慢慢念出来,帮助凌澜理解。

    果然是桃花岛!果然是黄药师!果然是黄蓉!果然是《射雕英雄传》的世界!龙神和母皇几百年前的尝试果然成功了!

    呃……昌国县安期乡?这时候不叫舟山么?

    看到后面,凌澜也明白他的意思了,这是想要互通姓名,却不好直接问姑娘家芳名,所以先把自家女儿闺名说出,以示避嫌。而作为交换,她自然也应该说出自己的名字。

    不是说黄药师不耐俗世规矩的吗?怎么现在这么守礼?她却不知道,黄药师只是难得发善心,决定不要再给这看起来已经很是惶恐的小娘子增添心理负担。

    她这番激动中掺杂着疑问表情却让对面的人理解为不知身在何方、不知桃花岛为何处、亦不知黄药师名号,更是放松警惕了。

    到了这会儿,不单是黄药师,就连黄蓉都已经认定,凌澜一定是从西域来的人贩子手中逃生落海、漂至桃花岛的了。湛碧色的眼睛和足以让全天下嫉妒的美貌自不必说,需要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才能听懂一部分汉话、不会写字错字连篇只能认得一些汉字、像是完全没用过纸笔的样子,更是让人脑补出一段美貌聪慧的弱女因故被迫离开家乡进入中原腹地、继而在迢远路途上被逼学习中原文字,却没想到因自身有一定天赋也足够刻苦,哪怕只有几本书、没有先生和笔墨也强记领悟了些许,更用自己的美貌与聪慧换来了一身锦衣宝物,但内心仍不肯认命,终于在海上找到机会,在风浪中毅然为保清白跳入海中的曲折经历,并深以为然,连细节的不合理处都自行找借口帮她描补完全。

    眼看着对面女孩的表情渐渐转为同情,男人周身的气息也渐趋温和,凌澜茫然不知所谓,却也知道他们暂时放下了警惕,第一印象留得还不错。于是慢慢写道:

    “凌澜。”指了指自己,表示这是自己的名字。

    这两个字,在鲛人的潜音中是先念出“冫”、“氵”两个偏旁的,以水为偏旁,是海国中最高贵的命名方法。

    “小娘子姓凌?”黄蓉顺口问,同时顺手拿过笔,把“澜”字涂掉,在旁边写了个“瀾”。

    这个问题却问住了她。鲛人是没有所谓姓氏的,只有一部分贵族才以封地为姓氏,比如世代为海国红衣女祭的哀塔一族,封地就在哀塔附近的怒海;而作为海国皇室,按理说该是以国为姓,但是……“海凌澜”?……还是算了吧。于是她只笑了笑以作回答。

    “我今年十岁,你呢?”黄蓉问是这样问了,却没有她爹的耐心一字一顿慢慢写慢慢说,只是在纸上草草涂了个“歳什”。黄药师也很是纵容地看着她,丝毫没有管床上的客人能否理解——若是不能,那自然是对方愚笨不堪,而非自己女儿表述不清。

    我今年二百一——

    ——“……十二岁。”

    凌澜伸手从黄蓉手里拿过笔,把自己实际年龄的零头写在了纸上。万幸繁体的大写数字她还是会的,而且只是隐瞒了一个数字,这也不算骗人……她有些心虚地想。

    “金钗之年?”黄药师的语调有些疑惑,又仔细看了看床上坐着的孩子,身量已经很高了,完全不像是少女形象,但从容貌来说,虽是极美却也有儿童般的雌雄莫辩,确实不好分辨。不过以他涉猎之广、读书之多,很快也就归咎于书中所述,大概记得是说海外之地的人生长规律与中原人确是有所不同,故此也按下不提。

    “爹爹,这位凌姊姊真是可怜,到现在手还冷得像冰。她在到桃花岛上前不一定遇到了什么呢,现在又有口不能言,没法说清楚,不如我们教她说话吧。”黄蓉清脆的声音和仿佛找到新玩具的期待表情让同样好为人师的黄药师不由自主点了点头,那厢凌澜却因她突然加快的语速有些懵,在场三人都没在意她口中刚刚递过笔时触到的不同温度的皮肤。

    在抛却了风度的一通滥比乱划、惨不忍睹的许多张鬼画符大字和一字一顿的缓慢交流之后,她才终于明白自己在对方父女眼中的人设,颇有些哭笑不得。但转念一想,这毕竟是“八荒争凑,万国咸通”的大宋,没把自己的瞳色当做妖怪而是自然而然看作外国人,这种发展是很自然的了。

    而黄家父女则惊喜地发现,许多字她不会说、不会写,但却能清楚明白地知道意思——这也不是什么凌澜看了几本书就能聪明到的程度,只是毕竟前世在新闻报刊和KTV里还是能常常见到繁体字的,会认其实一点也不难。

    到了这会儿,凌澜便开始觉得有些渴了。这二百多年来,她还是第一次离开水那么久。于是她试着披衣起身,发现黄家父女也都没拦着。当然了,她身上的衣物都完好无损,不可能有什么伤,黄药师医术高超,早就给她把过了脉,这孩子除了全身冰凉外没有什么问题,只是疲惫深睡而已,醒过来就可以下地。

    将外袍上的物事推到一边,抖开这件顶级鲛绡的海蓝霞影广袖衫,凌澜敏锐地发觉小黄蓉的双眼一亮——霞影绡,顾名思义,流光溢彩,一件看似单色、样式简单、乍看非常素净甚至有些普通的衣袍,却可以折射出相近色系的近乎所有颜色,一抖开便仿佛云蒸霞蔚一般,光芒四射,这件衣袖宽大的外衣此刻就如一段流动着的海水,映照在暖煦的日光下。她笑了笑,以不会引起黄药师警惕的轻缓动作拉过黄蓉的手,摸在自己所织的鲛绡上,看着黄蓉因为那如水触感惊喜地低呼出声,自己也露出了一丝微笑。

    穿好外衣之后,黄蓉拿起那条唐制银色蹀躞带递给凌澜,看她系在腰上,调整好上面挂带的位置,丝毫也未觉得自己做这伺候人的事情有何不对。她与父亲在这岛上成长到十岁,身边除了既聋又哑的仆从外再无人交流,这次来了一个同龄女孩子,心里的好奇雀跃实在难以克制。整个过程里,黄药师就一直纵容地站在旁边,静静看着两个少女无声却活泼的交流,不干涉也不插言,当然更没有小女孩子穿衣他应避嫌的想法。

    走到窗边倒了杯青碧茶汤喝下,凌澜赞叹的表情让黄药师的表情又颇为自得地缓上了几分,大概是对他桃花岛的茶非常自信。

    喝了茶解了渴,凌澜便拿过那段绣白文凤的水蓝色面纱打算戴上,却被黄蓉皱眉制止。在她的想法里,这样好看的容貌为何要遮起来呢?黄药师倒是自动理解为她从过往的经历里悟出了“怀璧其罪”的道理,但也觉得在这桃花岛上遮掩容貌是绝无必要的。

    眼看黄蓉拽着面纱不愿还给她,凌澜叹了口气,笑了笑,撩起了自己两边耳后的头发,一只手把它们攥成马尾状,另一只手压住耳轮,示意黄蓉看过来。

    黄氏父女刚看到她两边耳后对称的位置皆有一道细缝,她便快速把头发放了下来盖住耳后,不打算让他们看清——如她所愿,两人以为她是想遮挡那昔年伤口,而非想要遮挡住鳃。但让她没想到的是,黄蓉虽然把面纱还给了她,却依然噘着嘴,摇头不让她戴上。

    “此处无人多嘴,不必。”黄药师一字一顿慢慢替女儿补充。

    凌澜无奈,只能点了点头,把面纱叠起来,放到枕旁躺着的帕袋里,正要栓到腰带上,却有注意到黄蓉好奇的目光看向这个鼓囊囊的风筝形状的荷囊。

    难道他们没打开看过?

    疑问的目光投向黄药师,谁知他却老神在在背着手直视黄蓉,看也不看她。

    好吧,看来老黄检查过她带的东西,并且理直气壮得很,但是小黄却不知道。

    再次叹了口气,凌澜决定还是满足这个十岁小女孩的好奇心。也不只是为了留下好印象,对她而言这真的是个小孩子,宠一宠是毫无压力的。她从帕袋里取出自己织绡用的银梭递过去,黄蓉显然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也没有伸手接,一瞬间便露出了失望的神色。小丫头转而把手伸到那个抽线香袋上,征询地望了凌澜一眼,见她点头,便倒出了里面的红色颗粒。

    那是可以辟百毒的龙血之珠。

    蛟龙的血流入海水里后并不会弥漫,反而会凝结成如同珠子一样的殷红颗粒,铮然掉落海底。这便是可解百毒的龙血之珠,在海国也不是常见的东西,带着这一堆出门,足见族里对她此行的担忧。当时凌澜对此也实在有些哭笑不得,最后不得不收下以安抚族人们,现在却不知该如何对黄蓉解释,只好拿起其中两颗送给她,示意其中一个是给黄药师的,无论他们认为那是什么——反正她现在无法解释清楚,以后有机会再说吧,这是好东西,权且当做她在这里打扰一段时间的食宿费了。

    笑了笑,把剩下的龙血之珠放回去,仔细将两个荷囊在蹀躞垂下的一条挂带上系好,抬头便看到黄蓉拿起了那个如意形扇袋,试图把那个银白色的小圆筒拿出来。之前黄药师只是打开看看里面是什么,判断出暂时无害后自然就没碰——哪怕是暗器,只要主人还晕着,又能有什么用?他黄老邪的自负让他做不出把客人的武器收缴起来这种事。

    “别碰!”凌澜霍然一惊,忘了她听不懂,立刻出声阻止。黄药师听到惊呼抢身向前已经来不及,在手指接触到那圆筒的刹那,黄蓉的身体立刻被凌空弹开,惊叫着往后倒飞出去。

    “小心!”凌澜也顾不上滚落一旁的金属圆筒了,一瞬间脚尖发力、纵身扑出,在黄蓉摔到墙壁上之前即时抓住了她,拦腰一抱,一转身落到了地上,垫在黄蓉身后急退了几步。黄药师刚想去接住她两人,就见窗口那几根青藤迅速抽生长大,瞬间织成了一张网接住了两个女孩。

    这一瞬间,饶是黄药师见多识广,也不禁有些目瞪口呆,更不要提反应过来之后的黄蓉了,她看着那些结实包住自己的藤蔓,惊喜地笑了起来:

    “凌姊姊,你是不是山里的妖精啊?”

    这话让黄药师看向正抱住黄蓉的女孩的眼神冷了下来,凌澜却听不懂她的话,放下黄蓉之后从头到脚检查她有没有受伤,却让她痒得再度笑出声,声音里有着少女特有的活泼与畅快。

    看着她这样天真愉快的样子,凌澜和黄药师都心软了。也因此,黄蓉看到面前比她高出有一个头的美貌娘子,从腰带内侧摘出一枚幻出彩虹光泽的贝壳,歉意地对自己笑了笑,然后递了过来。

    ——黄蓉发现她真的很喜欢这个被爹爹捡到的姊姊,她带给她的新鲜东西真的太多了!尽管是在海边长大,但黄蓉自幼无伴,桃花岛沙滩上、海礁间贝壳虽多,独自捡拾,却也索然无味,此刻更是稀罕地拿着那个虹泽贝壳爱不释手地把玩起来,当然也没忘不时兴奋地抚摸一下长到脚边的青藤。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黄药师会放过凌澜不正常的地方不管。

    凌澜当然也感觉到了从他身上散发出的冷意,她歪头看了他一会儿,拿过纸笔妥协般地写下了“术法”两个字展开给他看,抬起另一只手在虚空中画了一个奇怪的符号,召唤出了一支利箭,然后手一拂任它掉落在地;接着是另一个符,这次是让花觚里的尚有花苞的桃枝加速经历了盛放、枯萎、掉落的过程;手掌向上平抬一小下,只见花觚里的水应声而出,在她手掌上方团成了一个水球,接着被她戳戳捏捏地,就形成了一条水龙,盘旋在半空中,龙角、龙须、龙鳞栩栩如生,仿佛她真的见过一条龙似的……她在水龙身上拍了一掌之后,那条水龙便昂首一纵,化成一道水线再度回到花觚里;几个手势翻覆,赫然一点火焰从她指尖摇摇晃晃地燃起,化成一只凤凰的形状散于众人头顶;当她蹲下身将手按在地上,一道土墙突破了地面的石板出现在她身侧时,已经不能让黄药师再感到惊讶了。

    他已经明白这女孩的意思,她在给他们展示“金、木、水、火、土”,这个术法似乎是基于五行变化的,倒是有源可溯。虽然这未知的力量让人敬畏,但她确实展现出了最大的诚意,没有试图隐瞒——而且刚才她暴露出这种被她叫做“术法”的能力,也是为了救蓉儿……那么,她暂时还是可信的。话说回来,她是史书里记载的“巫”的后人么?生在一个仍敬畏鬼神的年代,黄家父女在发觉她确实不是妖怪之后,再度不约而同认定了她是家学渊深、后来却遭逢大难的,并且是上古隐居避世的移民后人。

    这些凌澜却是都不知道的,她只是安抚地对满室震惊的沉默笑了一下,又低头写下了“武功”二字展示给他们看,然后放下纸、抬起手,十指缓缓交错——

    ——黄药师在看到“武功”两个字的时候便有所准备了,此刻更是敏锐地感觉到危险,前方似有一道凌厉的气息逼人而来,急忙提气想要后退,却发现那一道气息尽管瞬间凝聚、聚集成剑,却并没有攻击意图,也没击中任何东西。定下神望去,只是看到女孩手里没有拿任何兵器,指间却有凌厉的剑气纵横交织,发出了耀眼的光。激荡的剑风拂动了房间里每一个人的衣袂长发,声音猎猎如旗。

    那一瞬,黄药师的眼里闪过了一丝目眩神迷的赞叹。

    凌澜自然知道,在这个世界里,终究只有武艺至高的“剑魔”独孤求败练到了聚气成剑、长剑空利的程度,且并不为人所熟知。在一生追求武学制高点的“五绝”眼里,自己这一手恐怕也算是十分高超了——本来也是极为高超的,那可是剑圣门下最高的剑术,“凝气成形,炼形为剑”,可以以无形剑气摧毁一切有形之物。

    她和族人的故国是一个叫做云荒的大陆,那里有着完全不同的历史轮转,与“中州”即中原地区互为镜像,海国只是其中的一个部分,更多的故事都是发生在云荒大地上的。

    剑圣一门源远流长,在上古的魔君神后传说里便已有存在。自有历史记载以前,剑圣一脉便早已代代相传,出过无数名留青史的英雄侠客。然而所谓的“剑圣”并不是一个人,每一世都有男女两位并称的剑术最高者存在,分庭抗礼,各自传承和融会不同风格的剑术,就如昼与夜、天与地一样相互依存。同样的,剑圣门下千百年来也一直同气连枝,守望相助。他们未必每一位都名震天下,有些存在甚至不被常人得知,但同一个时代里,只允许有男女两名剑圣并存,因此一门之下,不拘是哪位剑圣收徒,一般一共也只有男女两个徒弟。

    那个弹开了黄蓉的银色小圆筒,便是剑圣门下特有的武器——光剑,当剑圣门下将内力注入那特殊制造的剑柄中,便可凝成无形无质的长剑。

    剑圣之剑,是有“灵”的。几千年来,历代剑圣的剑气凝聚不散,幻化为剑上之灵。每一位剑圣门下的弟子在出师时都会由师傅赠予其亲手刻下未来所有者名字的光剑,但剑圣门下所谓的“继承”,并不仅仅是继承一个“剑圣”名号那么简单:只有当前一任剑圣死去后,继承“剑圣”名号的弟子被剑灵承认为新的主人时,他或她所拥有的那个银白色的剑柄上,才会看到标示着当代剑圣身份的小小的五芒星辰记号,闪烁着浅浅的金光出现在所有者名字前。那“剑灵之眼”同时也是剑圣一门的标记,它的转移便代表着传承已经完成。且光剑认主,灵性虽百年而不灭,自一位弟子成为剑圣的那天起,他或她的光剑便再也不能容许外人触碰,否则必将遭受反击。

    至于凌澜为何会拥有认主的光剑,那是因为在云荒最终的那场劫难里,剑圣门下与所有的云荒人同样,瞬间倾覆在了那场天灾里,只有少数海国人逃过一劫,其中便有武神将那迦一族的鲛人,他们有幸学过当年的空桑骁骑大将军、剑圣西京为助海国复国而倾囊相授的剑技,而他的光剑又恰巧被用来封印了“魔”——即破坏神——却又在剑圣西京去世、魔被封印了近千年后一切告一段落,由当时奔走在云荒斩妖除魔却耽误了龙神换形转生、以至于被人钻了空子未能继承海皇之位的皇太子溯光,将那柄光剑带回了碧落海,从此刻着空桑文“京”字的光剑便在海国代代流传。到得整个世界覆灭,陆上正统的剑圣门下无一幸存,剑灵之眼便转而选择了当时海国的武神将,而那位武神将也被突然蹦起来的光剑、突然出现的光芒和小星、和“京”字下突然出现的自己的名字吓了一大跳。再后来,那位海国剑圣便在族里收了两个徒弟,把剑圣门下的剑技传承了下去,倾全族之力进入新的创造世界时剑圣门下也出了不少力,最后一代剑圣在教出两个徒弟后也油尽灯枯而死,这才有了这一代的海国女剑圣凌澜。

    就这样,凌澜学成武艺、按海国最高的礼遇水葬了师傅、逃离了故土,决心到陆地上闯一闯。她的剑柄上,刻的便是师傅遒劲潇洒的空桑蝌蚪文字“澜”字。

    至于光剑为何会承认鲛人的问题,据凌澜师傅的解释是这样的:

    曾经的七国人、空桑人、冰族、鲛人,只要心地纯正、天份过人者,都曾被先后收入历代剑圣居住的梦华山南麓香罔峰下和九嶷山下苍梧郡的云隐山庄中。他们的香罔峰始终以亘古静谧的姿态屹立在漫漫云荒之一隅,有终年不谢的梨花,层层挽绕,如云如雪,空气中的梨花香甜美迷醉如梦,将香罔峰隔绝在云荒世界之外;他们的云隐山庄同样是剑圣一门最隐秘的修炼之地,后院里那一株桃树一簇簇盛放,璀璨鲜艳,仿佛与破开寒冬的春风相对嫣然微笑。现在皇太子你为我们选的新碧落海也是同样美丽灵秀,它同样能养出剑灵所要求的那种传人。剑技无界限,但是剑客却应该有各自的立场和信念,明白将为什么而拔剑。而只要始终有人记得这句话,剑圣一门的传承便不会断绝:剑圣之剑,只为天下人而拔。

    在凌澜走神的功夫里,黄药师看着她的眼神已从几乎可以用“狂热”来形容,变成了寒冰般的毫无波澜。他虽然也会沉迷向往至高的武学,也为能遇到一窥其门径的剑术传人而欣喜,但是——这样高的剑术内力、极好的水性、绝美的容貌、神秘无法揣测抵挡的术法……她真的是不会汉话、不通笔墨、意外漂流到岛上的么?

    行走江湖多年的经验让他不得不阴谋论,虽然他不觉得对于面前的女孩来讲桃花岛上有什么是她可图的——要知道她随便露的这一手就比王重阳的先天功要强了,《九阴真经》里的功夫恐怕也比不上——但接近他宝贝女儿的任何可能有危险的东西,他都不会轻易姑息。更何况,看到超越认知的武技,他也不能免俗地见猎心喜,心痒地想要与她一较高下。这种属于武人的本能冲动,占了他在对方醒来后便立刻邀战的更多缘由。

    “蓉儿,且退到一边,待我试试你这个凌姊姊的功夫。”他最终这样嘱咐女儿,并手为掌做了个“请”的姿势,引向屋外。

    黄蓉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眼里是真诚的担忧,她还未对凌澜的水平有正确的认知:“那爹爹不要伤了她啊。”

    黄药师本是抿着嘴角不打算作答,却在对上黄蓉的目光后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而凌澜在从他眼里看到战意时,自动理解为他想要切磋一二,虽然觉得不给饭吃就打架有点不人道,但人家是主人,她也只能客随主便了。

    希望等会儿能有机会泡个澡。这样想着,她看向了黄药师,却发现对方已从刚刚淡淡的模样陡然变成了一把出鞘的剑,整个人的气质从冷然淡漠变得锋利起来,依然维持着请她出门一试的姿态,却强势得由不得她不答应。

    那一瞬,她只觉得心里忽然有一股热血涌起,将鲛人天生冰冷的身体都烧得滚烫。战意勃发,再难抑制,刚刚掉落在床上的光剑也骤然鸣动起来,让屋内三人的目光都聚集了过去。

    “它在呼唤着主人。”也不管对方听不听得懂,凌澜笑着叹道,凌空一招手。

    彷佛听到了召唤,“喀喇”一声,那个银白色的圆筒一跃而起,直奔凌澜手中!

    她的手指猛然抓住了圆筒状的剑柄,微微一转,却忽然顿住了。

    黄药师只见她突然尴尬地吐了吐舌头,将那个圆筒形的武器倒了过来,然后——里面滚出了一根一尺长的尖细螺纹玉簪,雕得十分精巧,竟然是从尖头分出了不同材质的两股螺旋,向同一方向旋转而上,并行的两股中间却是不知哪位能工巧匠做出的恰到好处的间距,使得簪子整体在中间镂空。两股螺旋中的一股主体是前半段尖头、为底,流光溢彩、温润莹白,是泛着光华的玉质;另一股则做成簪头,玲珑剔透,如琉璃宝树,同样盘绕而上,看不出是什么材料,也是通体雪白,只在顶上有一点朱红,做成了龙头衔珠的样式,在日光下隐约流动着如云的光华。整根簪子如同一树冰雪琉璃。

    但是……含珠龙头?

    那簪子本是云荒的流光川上出产的最美丽的流光水玉制成,在那片大陆最繁荣的时候就已经非常名贵,据说一年才只不过出产十斗,价格自然贵过黄金。在天地裂变的大难之后,更是已成绝响,这一支簪子也没能完好保存下来,顶部的装饰碎裂,上半部分也有了裂纹。所以在海国重建后凌澜把它改成了这样的螺旋式,同时添加了另外一股材质,让同族惊艳于她的设计天赋——那是在镜湖到南方碧落海的入海口处,那道号称深六万四千尺、遍布熔岩地火的鬼神渊底部,据说连大部分鲛人都游不到、即使抵达了也会被毒火伤到肺腑的水底地裂处旁,生长出的一种叫做“玉骨”的材料。它在鬼神渊底被地火煎熬、海水浸漫,在冰火淬炼之下,一百年方长得一寸,是世间法器中最珍贵的一种。最初的“玉骨”簪流传自远古,乃是空桑开国皇后白薇的上古遗物,在空桑皇后发上世代相传,也从来只作为历代帝王的聘礼,在帝都的王室里传承,却在空桑梦华王朝后期那位放弃帝位转做了摄政王的皇太子手里遗失了,据说是为后来的摄政王夫人挡住了一击之后寸寸碎裂,化为了齑粉。

    法器有灵,又是凌澜设计制造的,用的更是(被母皇极力要求的)龙神的雕刻,玉骨自做成之日起,就作为海国皇太子的标志戴在凌澜头上。正因如此凌澜才在长途游泳的时候用光剑保护它,结果一路保护得太好、差点忘记,却差点让剑芒震碎了它。  

    要是它碎了……凌澜不自觉颤了颤,她也会死得很惨的吧。

    黄药师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她将手里那个应当很厉害的武器极为随便地叼在了嘴里,然后更为随便地用那根看起来就很珍贵的簪子把散开的头发盘在头顶,以防头发在打斗中碍事。那螺旋形的设计确实能更好地防止头发散落——但是她的动作太随意了,脑后还有一段未绕上去的头发,像是马尾一样垂了下来。

    拿下叼在两编贝齿间的武器后,那小娘子清了清嗓子,像是想要当做这一段没发生过,重新努力严肃了表情,面向黄药师同样做了个“请”的手势:因为不认路啊,当然要跟着主人家走。

    这时候黄药师已经不觉得她是威胁了,就这种心性,怕是蓉儿都不够看的,他现在只剩下对她剑术的好奇了。这么小的一个女孩儿,内力就能够凝气成剑,不知学的该是怎样厉害的内功心法,连天下五绝都闻所未闻,真的是海外蛮夷之人或是隐居避世的先代遗民能做到的吗?

    踏出门来,凌澜慢慢走着,逐渐找回了用双腿行走的感觉,黄药师也始终体贴地压着步子,就走在她前方一丈远的地方,由着她慢慢跟上来。女孩的脚步声听起来有些迟滞,也许自己应该等她恢复一点的,毕竟睡了一天刚刚醒来,之前又在海上漂了不知多久。但邀请已经递出,只能待会儿略微让一让了,这样就算赢了也是胜之不武,输了岂不更伤颜面……黄药师对自己在武学上数十年如一日的耐不住性子有些懊恼,待终于听得凌澜的脚步声有力了些,他略一侧头,就看到身后孩子惊叹地看着岛上花木的神情。

    凌澜姑且把她刚刚躺的地方认作客房,旁边便是一条清涧,水声潺潺,里面种了荷花。最让她感动的,便是周围她二百多年未见的陆上植物,认得出的就有红椿、樟树、冬青、杜鹃、黄杨、紫薇、雪松等等,当然数量最多的还是正在次第开苞、即将盛放的桃花。

    简直要乐不思蜀了。她心情愉快地想。

    绿树成荫,郁郁葱葱,流水潺潺,曲径通幽。在树林中曲曲折折地走了数里路,一路上黄蓉都在一个词一个词地教凌澜辨认,她便也跟着黄蓉慢慢念着千年前的吴方言,待到转过一座山冈后,前面出现了一大片草地,草地之北是一排飒飒竹林,东边是一片雪松林。黄药师把她们带到了竹林内,那里有一座竹枝搭成的凉亭,亭上横额分明是著名的“积翠亭”,两旁悬着那副同样闻名的对联,“桃花影里飞神剑,碧海潮生按玉箫。”亭中放着竹台竹椅,全是经年旧物,都用得润了。竹亭之侧并肩生着两棵大松树,枝干虬盘,只怕已是数百年的古树。苍松翠竹,清幽无比。

    凌澜怀揣着无人理解的、颇有种到景点一游般的兴奋感,站在亭外四下张望着。不知为何黄药师选在此处比武,她想自己此刻一定是一副农村人进城的表情,但黄家父女对她这表情的想法此刻已经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了,这种步入金庸世界的真实感在此刻才扑面而来。

    他们的迁国计划,真正成功了。哪怕自己此刻前路未知,但无论如何,母皇和师傅他们心心念念的使命是真的完成了。

    深嗅了一下鼻尖的清雅竹香,凌澜觉得自从浮上海面之后,至今她这才透出了第一口气。

    “喀嚓”一声、她手中有一道三尺长的白光吞吐出来。那是无形无质的银白色长剑,耀眼的光芒凛然寒芒吞吐而出,几近一丈,让黄药师仅是看着便为之心折。

    凌澜震动着手腕,调试着光剑的长短和强度,手感慢慢回复。于是她抬起光剑,转过手腕,将银白色的剑柄倒转着立起抵住眉心,对黄药师微微俯首——这正是剑圣门下最正式的起手式,剑柄上,那一枚象征着当代剑圣身份的五芒小星发出耀眼的光芒,透入她的眉宇之间——立起身后,将贴于眉心的光剑缓缓平举于额前,目光锁定黄药师,等他发招。

    这样正式的比武架势让黄药师略有些诧异,但看得出是出于尊重对手而为,自然也打点起精神应战。

    既是切磋,那自然就是先从基础招式试起。看凌澜一直稳住身形不动,知道她是在等自己先出招,黄药师也不再在意什么欺负后辈的说法,当先一套“碧波掌法”结合着劈空掌拍了过去,这也是他被剑圣门下那从未见过的凝气成剑吓到之后,存心想展示一下类似的技艺的做法:隔空打出内力也不是每个武林宗师都能做到的。

    一道掌风倏忽而至,凌澜却有些犯了难:她手里握着光剑,黄药师却没有动用武器。虽然她知道在《射雕英雄传》书中,即使是欧阳锋在和小辈打斗时都不用兵器助力,也算是武林前辈们自持身份不肯欺负后辈,但她的光剑只要格挡便同时是反击……这样想着,她只得垂下光剑,换左手隔空与黄药师接了一掌。两相一对,两人却都被对方的内力浑厚惊了一下。凌澜却忘了,剑气与是否使用光剑无关——到底还是反击了回去,使得黄药师不得不离开原处躲闪开去,甚至使出了那“落英神剑掌”与“旋风扫叶腿”齐施的桃花岛“狂风绝技”,腿躲掌推,又一次攻了过来。

    眼前青影飘动,看出了这些影掌、或者说这一掌的威力,也提前知道那三十六招后招一旦被缠住脱身不易,不打算和那影路纷繁的掌法、腿法组合正面对上,凌澜纵气提起,用了半招“分光”,剑芒暴涨,从上方直斩而下。

    黄药师终于引得她动用了武器,很满意于能看到她的剑招,颇有些气定神闲地将右手藏着的小石头弹射而出,一招绝技“弹指神通”以极其强劲的力道急射而去,但在那颗石子被光剑的剑芒震碎以后,他意识到对面的小女孩好像不太喜欢他这种态度——

    ——因为凌澜使出了“化影”,用和“落英神剑掌”相似的方法将自己的身影变成了虚幻的多重影像,终于逼得黄药师抽出了腰间的玉箫格挡。

    于是,他们彼此心知肚明,真正的比试现在才终于开始了。

    黄药师的玉箫剑法出神入化,潇洒开阖,但剑圣门下,分光、化影,九歌、九问,无一不是云荒最强的剑技,比信史出现还要久远的传承、无数代人累积的经验让这一门的剑法几乎没有破绽。

    其实用《分光》和《化影》的剑招,凌澜就可以和黄药师战平,甚至时间长了之后也有把握击败他。毕竟光剑上的白光本是虚无之物,可以由剑客随心所欲控制长度;又是柔软的,因而还可以随意扭曲,对上这个世界的人们可以说是防不胜防。但一来凌澜学成之后还未与人这样正式地对战过,她之前也更多地是在水中练剑,偶尔才会去海岛上尝试剑圣门下本适用于陆上的剑谱;二来她知道黄药师对武学永无止境的追求,也愿意把剑圣一门最高的剑技——《击铗九问》借此机会用给他看。

    这时凌澜基本上没有再和黄药师交手了(她也不想真的震碎他的随身玉箫),而是不断变换招式游走在他身周,光剑闪过,仿佛将青衣男人包围在了一道道电光中。

    剑圣门下的“击铗九问”是怎样的呢?每套武学功法都有其特点,例如黄药师的功夫里无论哪一个都颇有落英缤纷、花叶纷繁之感,江湖上有些指法里充满了艳艳骄阳之气,也有极冰极寒的阴毒掌法,听闻还有的一套功夫使完,能让人感受到春日煦暖、夏日炽烈、秋日萧瑟、冬日凛冽的四季之变……但这些,都远远不及黄药师此刻看到这套剑法时的感受。

    这套剑法被海国当代女剑圣手执光剑当空而舞,九招直可惊动天地的剑术挥洒凌厉,气势磅礴,连绵而下,直面洪荒万古。

    ——问天何寿?问地何极?

    ——人生几何?

    ——生何欢?死何苦?

    ——情为何物?

    ——轮回安在?宿命安有?

    ——苍生何辜?

    每一问,都是一重全然不同的转变。前两问充满了混沌初开后的浩瀚;然后审视自身,是对生命与存在的忧虑;忧虑后豁然又是对生死的超脱;接着是问情、问人之一世这最无法掌握却也最易破解的障,缠绵悱恻;在这一切之后,又有着对宿命与轮回的探索,对万事万物生生不息的若有所悟;而最后的最后,便是对苍生天下无尽的悲悯慈和。

    尽管不知道九问的名字,但黄药师仍能从这九招的层层递进中品味到浩荡的意向。这意向时而偏于柔和,时而偏于困苦,时而偏于单纯,时而偏于精深,被一个年仅十二的女孩使出来,居然又能归于胸怀天下的壮丽开阔,不由得也激发了他的豪情:

    “视之不可见,运之不知有,其所触也,泯然无际,经物而物不觉——好!”

    他脱口而出的是《列子》中对于“含光剑”的描赞。

    凌澜正收势将光剑别回腰中,听闻他的声音便抬起头,有些诧异地看到了他眼中的激赏。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就听到了黄蓉不可置信的声音:

    “凌姊姊,你居然这么厉害!……那爹爹你们到底谁赢了?”

    黄药师揽过一直在亭子里观战、现在才跑过来的女儿,含笑看了完全听不懂他们对话的凌澜一眼,很是平和地答道:“论武艺和内力,是爹爹输啦。不过你凌姊姊可没有什么江湖经验,应是从未经历过生死之战,与爹爹比武也时常不尽全力。她还不知道那些人的厉害哩,若真是想伤她,爹爹也能有许多办法。但我们此刻是比武,所以爹爹不如她啦。”

    “啊……那我们暂时不要让她离开了吧。左右现在凌姊姊对中原一点都不了解,爹爹既然确定她不是坏人,不如就把她留下稍加教导,顺便陪蓉儿吧。”黄蓉不是不知父亲之前对凌澜来历的警惕,她自己对那可以变出许多东西的术法也是新奇之余有些害怕的。但这样一场打斗似乎让父亲改变了想法,他最后竟然连输赢都不那么在意了。她想这样就可以留下这个好看得不像样的姐姐了,她可以教她说汉话、教她奇门八卦、教她琴棋书画,把爹爹教给她的东西都教给她。终于有了同龄玩伴的黄蓉美滋滋地想。

    “好。”黄药师颇为怜爱地看了看身旁两个一娇憨一清丽的女娃娃,一锤定音。顺着女儿的想法深想了想,他越发觉得应该把这个姝丽倾国的女孩子收为徒弟:“蓉儿,让她做你师姐怎么样?入我东邪门下,江湖上才不会有人敢欺负她。”

    “师姐?好啊!”黄蓉的双眼更亮了几分,转瞬又黯淡了下去,“可是爹爹你不是输给她了嘛?”

    “爹爹可以教她其他东西,我黄药师难道只有武功拿得出手吗?”黄药师冷哼。黄蓉吐了吐舌头不再说话,只是笑眯了双眼。

 

    就这样,对父女俩的对话全无所得、被请到亭子里坐下喝茶的凌澜,在读懂了面前纸上的字后,整条鱼都惊呆了:

    留下来?熟悉中原??做黄药师的徒弟、拜师学她感兴趣的东西???

    她还什么都没做呢,就这么顺利达到目的了吗?!

    黄家父女俩也没催促,任她深思了一会儿——虽然黄药师不觉得一个无依无靠的12岁小姑娘能深思出什么来——就看到凌澜露出了一点抱歉的表情,慎重提笔涂抹了一行字:

    “虽然师傅已经去世,但我有师门的。而且我家在离这里很远的海外,只有北风刮起来的时候才能回去,但家中还有人,我是要回去的。”

    “啊……”黄蓉读懂那些错别字之后,颇为失望地叫出声。

    黄药师这才发现她可能知道回家的路、而他在能够交流之后也忘了询问对方的来历,连忙提笔问了一连串的问题,凌澜只得硬着头皮写着鬼画符回答他们:

    “家在千里金沙、万里石塘以南,从前的南洋群岛、如今的璇玑列岛的中心,叫做海市岛。”她提笔画了一个大略的东南亚地图,圈了一片地方。“海市岛”曾是碧落海国的国都所在,是海国与云桑交易最为繁荣的地方,也是按照璇玑星辰排列的那个列岛中最大的岛屿。事实上凌澜当初是选了在现代时的地理课上所学过的、世界上最大的群岛——马来群岛的两万多岛屿作为新海国的驻地的。那里位于赤道,海水四季温暖,岛屿星罗棋布,哪怕是在现代,拥有名字的岛屿都不过五分之一、有人居住的岛更是少于十分之一,在南宋这个时代还没有太多人类的足迹,几个简单的术法便可以保护好鲛人们不被发现。那时他们刚来到这个世界不过百年,因为不熟悉海流与陆地的分布,为躲避陆上的人,才刚四十多岁的她被带着不停洄游搬迁,终于忍无可忍,顺着洋流季风找到了马来群岛,毫不客气地将它改名为璇玑列岛,并且选了其中一个中等大小的岛屿改为海市岛——这个位置的选定也奠定了她在族人中的声望,才脱离婴儿期、刚能流畅地游水唱歌的皇太子便这样被海国人供上了神坛。

    黄药师惊异地望着纸上那个随手画成的地图,清晰地勾勒出了东海和南海海岸的轮廓,仿佛绘图者从空中真实地俯瞰过那些岛屿和陆地。有这等能力的人,不是擅于堪舆便是擅长观星。他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天外有天,也许自己没有多少能教给这个才刚12岁的孩子的了。

    好在凌澜很快解救了沮丧中的父女俩:

    “但是我可以每半年顺着南风来一趟,住半年再回去。”

    “世界那么大,我想都看看。”

    “师傅死了,我也需要找一个合适的徒弟。我想在中原找找看。”

    这是刚才提到季风的时候突然冒出来的想法,现在她仔细想过了,家里住半年、桃花岛待半年,是最完美的规划,让她不至于离开族人太久,又不至于脱离剧情——射雕三部曲的真人版,她还是很有兴趣围观一下的。

    至于收徒,其实并不是那么迫在眉睫,随缘罢了。反正还有师兄呢,凌澜不负责任地想。

    “不要你跟我学武,只是其他方面的师傅,也不愿吗?”黄药师换了张纸写道。

    “你是想学我的剑术吗?”不然,怎么可能这样好心收她为徒?

    黄药师颇有些哭笑不得,“我只想与你切磋。我自创的桃花岛武学总有一天能超越你师门的功夫。”很多人追着骗着她学剑术吗?他黄老邪不是那种人。

    “为什么要让我拜你为师?”

    这次黄药师沉默了一会儿才提笔:“……你以后要去中原行走的话,你的容貌很容易惹祸。东邪的弟子,没人敢欺负。”

    凌澜看着这几行字瞪大了眼。

    这个人……是要用这种名义保护她?

    不得不说,作为剑圣门下、灵力高绝的海国皇太子,从她带领族人重建海国开始,已经有很多年,没人这样考虑过、说要保护她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是很感动的,但是很快就不得不想深了点:“我们才刚认识。”

    黄药师有些无奈,这孩子的戒心太重了,他看起来真的这么像坏人吗?

    “我黄药师收徒,一向看眼缘。”他这样写道。

    字迹在最后有点滞涩,凌澜了然,这是想到过去那些徒弟了吧。

    但是,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我除了天地父母,不跪任何人。”拜师不跪,对这些古人来说不太可能接受吧?但是她一来不愿下跪是真,二来这世上确实没有值得她的身份下跪的人。

    望着略带挑衅看着他的小女孩,黄药师眉一扬,大笑出声:

    “好!像我黄老邪的徒弟!”他的声音里充满快意,非但不以为忤,反而觉得这个准小徒弟不守世俗樊篱,甚是合他胃口。

    既然如此,那就没什么问题了。凌澜耸耸肩,在黄蓉期盼的目光里点了点头,迎来了她一声欢呼(“凌师姐!”)和黄药师的浅笑——别说,他笑起来真是说不出的英俊潇洒。

    于是凌澜没拿笔,而是张嘴字正腔圆地用普通话认真喊了一句:“师傅。”

    这两个字即使口音差别再大,也是能分辨出来的,黄药师通体舒泰地“嗯”了一声。沉吟片刻,他提笔写道:“我的徒弟都从‘风’字辈,你便叫‘摇风’吧。”

    ……什么?凌摇风??

    有过经验的黄岛主,正满心期待着凌澜恭敬地拜谢师傅赐名,却遇到了她嫌弃的表情:“真难听……”看到黄药师面无表情的脸,连忙蘸墨描补、可称急中生智,“我可以把它当字。凌澜,字摇风。谢师傅赐字。”

    “哪有女孩子没许嫁就取字的,”黄药师好笑地摇了摇头,“这个名字,哪怕是给男孩子做字也太大了。”

    凌澜皱了眉,“怎能把女孩子成人的意义都放在嫁人这一件事上。取字明志,自我而始!”最后一行字虽然依然丑兮兮的,但是笔墨间的豪气仍然透纸而出,直叫黄药师愣住了一会儿,方才爱怜地看了看黄蓉,继而释然道,“是为师魔障了,你们确实不必把一辈子局限在那些礼教条框里。好,为师便为你赐字‘摇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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