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翊凌澜

租房贝克街的霍格沃茨毕业生兼使用涂抹血液锭剂炼金子弹的荣耀玩家其实是一条文鳐鱼𓆡𓆝𓆟𓆜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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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海顺懂】三生蹈海(上)


《三生蹈海》

写在前面:

    筒子们我要对顺懂下狠手了。

    三生三世海军梗。

    崖山海战,甲午海战,也门撤侨。

    ——Ready?

    Action!

 

    ……等等,稍等,NG一下。

    预警:两次共死,一次同生。(所以都算HE?【顶锅盖跑)

    声明:圈地自萌。人物属于编剧、导演等主创以及海军爸爸,故事属于我。不是砖家,写古代全靠脑子里的丁点儿常识;历史细节如有出入,信我是架空。

    P.S.设定顾顺比李懂大。设定前两次李懂先爱上顾顺,最后一次顾顺先喜欢李懂。设定……总之私设成山。另外有些宋代中古汉语的既成词汇的解释都跟在括号里,如果影响阅读体验了我把它们移到最后去?

    P.P.S.第一世BGM:《北伐》by唯默;(我家大默默唱歌可好听了,诸位了解一下?云村五婶YY和红豆不考虑支持一下吗!)

    第二世BGM:《山河永寂》by梦璟SAYA;(重点在歌词,歌词……)

    第三世BGM:《我们是海上的音乐家》。(在海军内部很受欢迎der!)

    可以点击tag“三生蹈海”关注后续~

——————————————三生蹈海——————————————

【壹生·文武相得】

    祥兴二年,己卯;二月初六,癸未。崖门。

    顾顺舔了舔自己灰白干裂的嘴唇,望着退潮下的汤瓶山,除了对水的强烈渴望外,再无其他念想。

    可笑他竟要渴死在水面上吗?

    除了西面的汤瓶山,他们被三面围困已然半月有余,吃了十多天的干粮,许多长行(军士)已经忍不住不听军令喝了海水,结果是呕吐腹泻不止。那水又咸又涩,是能喝的么?茫茫大洋,四面楚歌,无医无药,禁军(中央军)、厢军(各州镇军)、乡兵(抽调壮丁)、藩兵(边境非汉民族军队)又都混在一起,他也无力理会(处置)。就算想要理会,也不知道哪些该落厢(指禁军降为厢军)、哪些该减为小分(领取一半军俸)、又有哪些该停放(削除军籍),那些长行只能全部充作剩员(军中年老或疾病者,保留军籍但减削军俸、另外编组充当杂役),由其自生自灭了。

    身后传来一点动静,顾顺听脚步声便知道是刚才下去包扎伤口的枢密使,年纪轻轻却位高权重的枢密院长官,虽然嘴里干渴得半句话也不想说,他还是强迫自己道了句招呼:“李枢相。”

    “顾殿帅。”哪怕顾顺没行礼、甚至没回头,李懂也丝毫没有在意这位年轻的殿前都指挥使的态度。他先注视了一会儿海潮,方问道:“已是退潮?李恒的船撤了?”

    “是,”顾顺点头,依然没有回头看李懂,声音有着多日未曾修整的疲惫和干渴带来的沙哑,“乘潮而来,顺潮而退,不过退出一里地去,也无甚底(什么)稀奇。北边终于被我们打回去了。”

    “可蒙古人在南边,难保他们不会也来个‘乘潮而来’。”李懂的声音很平淡,平淡得似乎并不是在述说关乎国朝存亡的军务。“东面也没动静?”

    “派去的硬探(武装侦查)说还没有。”

    “张弘范已经着急了,就是不知蒙古人是不是让他现在就拿出战功来。南面此刻逆风,却也无法可想。”这一次起了变化,李懂的语气里有着深重的忧虑。

    “难得,”顾顺低头咧了咧嘴,算是对他自己笑了一下,“满朝士大夫里居然还有一位懂得这些物事(东西)的,枢相可藏得够深——您的箭法也很不错。”

    他感觉李懂的目光凝聚在了自己的脊背上,转瞬又移开,那短暂的灼灼凝视仿若是自己连日辛劳之下产生的恍惚错觉。然后李懂开口了:“我与殿帅皆是常日伴于君侧的差遣(指实职,宋代官制分实权在握的实职和荣誉头衔好听不好说的虚职),按理说不应生分至此。”

    顾顺对自己承认,他之前是有些看不起这个年轻文士的,没想到刚才他对着匪首李恒腰上所系印袋的那一箭射得如此干脆精准,大为改观之下,便也爽快道歉:“是下官的疏漏。”

    “不提也罢。”李懂叹了口气,“那么重新见个礼,在下李懂,字子期,陇西人。”想也知道,他此刻一定在顾顺背后正正经经行了个揖礼。

    顾顺却依然没回头,只是又笑了,“现在还有人坚持那套?你自落地以来怕也没回陇西祭过祖吧?你知道陇西是甚底样么?户贯(籍贯)不改又如何,两个多甲子过去了,北地依然是胡人的北地,现在更是连南地都没有了,又谈何……”

    “顾殿帅!”李懂打断了殿前都指挥使的话,声音堪称疾言厉色,“神州陆沉、中土易主都不要紧,但哪怕再过三百年,我们也不会忘记自己是陇西李氏的后人!”

    顾顺因这话回过头来,终于有些讶异地发觉,李懂在去包扎伤口的时候顺便还更了衣——不是普通的更衣,而是脱下朝服、也没穿军甲,换上了一身衣裳(cháng,下裙),外面罩了一件青色大袖直领衫,头上还戴上了东坡巾。宽袍博带在海风中展动飞扬,趁得他整个人潇洒湛然,顾顺只觉仿若看到了魏晋时的谈玄雅士,高疏轩朗乘风而来。李懂身后远处还跟了一个捧匣的厮儿(男仆)和一个女使(婢女),那女使手里居然还抱了一把琴。

    因这迟来的回头,顾顺愣了一下才理解了李懂的话,更是惊讶:“陇西李氏?我以为你只是陇西人……”

    “是,”李懂干脆地承认,“前唐李氏遗民,平日里自然不足挂齿。”

    “那为何现在告诉我?”顾顺是真的好奇了,“你该知道你离官家(宋代对皇帝的口头称呼)这么近,我若说出去了,只怕不用多久就是一场滔天大祸。”

    “现在这境况,尤其经过了陆相公的事,监察御史、御史中丞、御史台官都早已不行弹劾。更何况,说是我们不敢或忘,哪里又还有什么自家们(我们)?”李懂却是毫不在乎,“他们都在常州屠城之日尽死了。再说我与殿帅重新见礼,自然要互通名字户贯。”

    听到这里,顾顺终于在神色里带出了些许郑重,从回头看他变成全身转过来面对李懂,继而将未出鞘的佩剑翻转过来,微微低头、剑柄抵住下巴道:“甲胄在身,不便见礼,子期勿怪。某姓顾、名顺、字谨顺……武陵顾氏。”犹豫了一下,他才同样道出了现今几乎没人会提及的郡望。

    “武陵,也是顾氏望族呀。南方四家,顾、陆、朱、张,可是数百年的世族门阀了。”李懂回礼,然后温和地笑了,看来因为顾顺叫了他的表字而非常开心。

    “黄巢之后,再无世族,本朝三百年科举取士,现今世人都称士大夫。若非家中长辈提及,某也不知谱牒之事。”顾顺低声说。

    “谨顺的字,是《荀子·劝学篇》里的?”李懂也知道隔墙有耳的道理,虽然刚才还表现得满不在乎,但哪怕是在这种存亡之秋,最终也还是在意了这世俗规矩——位高权重的文资武阶如他二人这般相处已然不妥,再提及前朝旧事……他孑然一身、了无牵挂自不在乎,顾顺却是不行的。于是顺势转移了话题:“故君子不傲,不隐,不瞽(gǔ,目盲),谨顺其身。这一句?”

    “是,从前天天听自家妈妈(母亲)念叨,便只记住了这一句。子期的字,是何意?”顾顺也笑了,嘴角牵起英朗好看的弧度。他确实不是读书的料,也不是不能读,只是——夫子们作诗填词再厉害,在蒙古人手里不也只能或死或降么?

    “谨顺听过伯牙绝弦的故事吧,”李懂的笑容有些复杂,“俞伯牙与钟子期,高山流水会知音。先父盼望我一生不要懵懂,能寻到一个懂我的知音。”

    顾顺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干巴巴挤出一句:“令尊慈和。”

    “我一直觉得自己早已找到了我的知音,只是他今日才与我真正相识。”李懂却没甚底难过的样子,只带着笑,把顾顺一个常随官家左右、见过大场面的殿前都指挥使直看得全身僵硬,窘迫得手脚不知如何放置。

    他试着回想与李懂有关的场景,却发现几乎全是在朝廷南奔途中淹没于二府(中书、门下、尚书三省称东府,枢密院称西府,合称二府)诸秀才、学究、教书那些枢密承旨们当中的一张沉默平淡的面孔——对方是如何识得他的?他想不起来他和李懂真正的第一次见礼是甚底样的了,但无非是敷衍地抱个拳道个好,有着武将对文官的避之唯恐不及。再后来,便是那些老家伙死的死逃的逃,皇帝死了一个又一个,这个年轻人便成了正常情况下可能一辈子熬资历老都熬不到的枢密院事。诚然他也只是各方妥协之后才能升任此职,不然也不会被发配到他这边不好不坏的船上来,但肯定不会是自己当初偏见的那样。

    他在一边尤自发着呆,李懂这时候却已经唤了身后的厮儿和女使过来,不一会儿,一应摆设就从匣子里拿开:焚香、起炉、烹茶,小小的桌案和蒲团,盘膝坐下的年轻枢密使和他膝上的琴,在顾顺眼里,这幅画面仿若临安当年的一场残梦,穿过了这几年的战火尘烟、海腥血甜,把他带回了香风拂面的旧日里,让他不自觉走到李懂对面,同样盘膝而坐,在李懂给他斟茶的时候才终于懵了一下,满脸的“我在哪?我在干甚底?”

    “且让我主张(主持)一下官家的诸班直(皇帝身边以班和直为军士的小队单位),行这钧容直(军乐队)的差遣,看看我的知音是否在此吧。”李懂笑得有些淘气,眼里是被顾顺的反应逗乐的调侃。

    顾顺下意识坐得更直了一点,便听到琴声伴着香炉里的袅袅烟气盘旋而上,震撼了他的双耳,又击中了他的心脏。

    他本想说自己一个粗人军汉子,哪里懂什么雅事,从前那些放纵享乐的瓦舍勾栏栀子灯下(挂栀子灯的酒楼表示有漂亮小姐姐可以就欢)的沉迷,只不过是做给同僚看的醉生梦死……可不知是李懂琴艺高绝,还是他真的和他心有灵犀,他这次是真的听懂了——听懂了那渐起的琴声里的悲愤与无能为力,听懂了李懂对这战争的绝望厌恶,听懂了他对故园乡土的怀恋,听懂了他的报国无门、末路之悲——可李懂还是那样平淡温和的表情,仿若这几欲撼人心魄的琴音只是顾顺的幻想。

    但是当低头操琴的他终于抬起头来直视顾顺的眼睛时,顾顺便知道这都不是错觉了。那双眼睛里满是悲哀,像是脚下的战船突然被风浪撼动了一般,直晃得顾顺差点连坐都坐不住。

    “你听懂了?”琴渐渐收了声,一阵令人心悸的沉默,顾顺刚压住胸腔里澎湃着直欲长啸的情绪,深深舒了口气,便听到李懂这样问。

    “直如阮公,停车做末路之啸,歌尽穷途之哭。”因为看到李懂这身装束首先想到的便是魏晋名士风采,这个典故也毫无障碍地出现在了顾顺嘴边。

    李懂闻言沉吟了一下,在顾顺终于有了点班门弄斧的惶恐后,突然大笑:“……苍天终究待懂不薄!与君相知,幸甚之致!”

    那笑声里的畅快淋漓,带的顾顺最后也忍不住跟着他大笑了起来。二人视线相交之处,是一片心灵相通的熨帖。

    就在这时,东面的海上也传来了乐声。

    两人的笑声戛然而止。

    屏息听了片刻,李懂有些迟疑地说,“蒙古人是在宴饮?”

    顾顺皱着眉:“这海上三面元军十数万人,也就南边有蒙古人,人数怕也不过千人,可笑攻我汉人者尽皆是汉人……北边刚才来的是李恒,东边只能是张弘范。”

    “你是说,他不会在这时候宴饮?”

    顾顺叫了个旗头(举旗的兵士),“去看中军如何理会。”才转身回答他,“海上传讯不便,怕是他们的什么信号。”

    “需要占个先机吗?”李懂认真地看着他问。

    顾顺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他明白李懂的意思,他想帮他,提前发兵攻过去。因为顾顺决定不了是否开战的事。包括殿前都指挥使在内的三帅都只有统兵之重,却没有发兵之权——发兵的命令是需要枢密使来下的。

    “不必,还是等中军消息。”喉结滚动一下,顾顺还是拒绝了这个提议,虽然他清楚地知道战场上分秒必争,可若是李懂因此被处置了,打赢了又怎样?说到底现在的赵氏已经不值得他卖命了,幼主年且八岁,朝中乌烟瘴气……从张世杰下令斩断西去的退路、焚尽岸上防据,以防兵士外逃、打算背水一战的时候他就没觉得能活着回岸上去了,他还在这里,也只是为了这十万军民尽一分责任,为自己身为宋人尽一份义务。

    但李懂不是,他是个文官,处于大宋最有权势的位置的文官,还是前唐皇室后人,他有理由不死。

    “小底(小的)参见殿帅!”

    一个年轻的小长行跑过来,附耳跟顾顺说了几句。

    “张太傅居然放任生兵(生力军)休息了?陆相公带着官家安泊在另一边,不同意官家上张太傅的船?陆相公按说熟谙军务、不致如此,他们是怎生想的?”顾顺忍不住豁然站起,似是连这一身甲胄的重量都没注意到,冲李懂喊了一嗓子之后又来回走了两趟。

    “谨顺这里居然有这样小的效用?”李懂听了这话只是一哂,没有评价张世杰和陆秀夫两人的做法,说出口的重点却有些偏移。

    顾顺正踱着的步不由一顿。他知道是刚才那个脸上没刺字的小长行让李懂起疑了,而军中只有效用这样等级才可免于刺字。

    “他是个白身。”

    可他没想到,这句话让李懂的反应更尖锐了,若不是声音压得极低,他都要错觉又是不知哪儿来的文官要来找茬了:“顾殿帅的殿前司中还有无官衔的太尉(对武人的尊称)?!”

    再看李懂的表情他便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了——也是个天子近臣,怎生这样容易看透——豢养娈宠是风雅之事,但他确实不感兴趣,照理身为士大夫、身后还跟着一个清秀厮儿的李懂才更值得怀疑吧?

    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顾顺还是解释了:“这孩子是我族里最后一人了,故而一直带在身边。”

    李懂瞬间愣住了,然后便有些尴尬地抿了抿唇,小声询问:“其、其他人呢?”

    这次换顾顺被李懂的反应逗笑了,真是风水轮流转呐,边想着、他边回答:“本来就没多少人。公公(曾祖父)、大妈妈(曾祖母)和翁翁(祖父)还有其他族人都随太上和渊圣(指徽钦二帝)两位被金人掳掠到了北方去,留下娘娘(祖母)带着年幼的我爹爹,随着建炎南渡时的人到了越州,改元绍兴之后就留在了那里,爹爹长大刚成了婚有了某,就被娘娘逼去参军,生生熬死了我妈妈,连她和娘娘她自己去世,都不许爹爹回乡;连某也被她在病榻上同样要求了。爹爹从前在襄阳邓城镇场,我先是在天水军场,后随川军东至金华,与朝廷汇合……现下别说找到其余亲族,刚那小子也是个五服开外的远房。”

    提到襄阳,李懂便明白了,顾顺的父亲已经死在了襄阳之围里。怪不得他的臂甲上缠了白纱,他之前还以为是为哪位袍泽戴的。但是——

    “你已经成婚生子了?令郎……多大了?尊嫂与他在何处……”李懂的震惊在顾顺看来有些太多了——他都二十多了,就算成婚生子又如何?他可是知道他们士大夫、原来的那些世族,常常十二三便收人、订婚的。不过,话还是要说清楚:“自然是没有。我哪里想让我未来的浑家过我妈妈那样的日子。”

    就在李懂要说什么的时候,一片喊杀声突然响彻耳畔。

    两人瞬间愣住,然后对视一眼,李懂说了两句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正午了。不知陈相公是不是到占城(越南南部)了。”

    “说是先行去准备以迎接陛下,可二位幼主多次征召均不回返,难说那个只想着逃跑的陈宜中还在不在越南,依某看他八成已经自个逃到暹罗去了,哪里还配你叫他一声相公?莫说他,还有那些南番海獠、那个色目人(阿拉伯人)……若不是他导元倾宋、背弃国朝,若是多有几艘飞虎战船,我们也不会落至如此境地!真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顾顺烦躁地接了话,当时确实是任谁也没有想到,在泉州市舶司做了十几年差遣、手下有数万之众的蛮贾蕃商的色目人后裔蒲寿庚,居然会拒出战船、通敌叛国、追捕皇室……若不是张世杰抢了些船回来,他们怕是连背海立国的机会都没有。这些东西,行走在皇帝身侧的他二人自是最为清楚,故而李懂也没反驳他,但这不是他不反驳顾顺不妥言论的主要原因——

    他们都看得出,张弘范的水师这次进攻是来真的了。将近半月的围困,终究还是有一战之时。看到这些敌船,两人心里竟是均松了口气,如释重负地下达了攻敌军令。宋军的千余艘船俱是连在一起的“长蛇阵”,此时俱放出箭矢,对面的船楼被压着打,甲板上殊无一人,只剩下船楼在靠近。但不知为何,在矢雨下驶近宋船的船楼甲板上连血迹都没有,更不要说尸首了。

    “不对……不对!”李懂突然喊出了声,“他们的船楼上遮了布!下面有人!”

    就在这时,鸣金声响,离得近的船楼上有人撤布而起——原来之前元军是负盾、俯伏以躲避箭矢,只等两边船舰接近、后方传来讯号,再起身交战。

    一时间,之前听闻乐声有些松懈的宋军便全无准备,被元军连破七艘宋船。

    顾顺大急,刚要下令解下与左右船只相连的大索,又似突然想起了什么,把身上的战补子扯开,乒里乓啷从自己的黑漆顺水山字甲上一顿猛拆,拆下了胸前的护心镜交给李懂:“戴着它。”

    他刚要转身疾走,却被李懂叫住了。

    “顾顺。”这次李懂正式地叫了殿前都指挥使的名字、而不是如之前般亲近地称字,足以让他在这军情十万火急的时候停下来听他说话。

    李懂趋前,将护心镜重新还给顾顺,笑得温煦,“还是你戴着。”

    他顿了顿,在顾顺不赞成的眼神里又说:“我已经不需要了。”

    顾顺一愣,转瞬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望向李懂胸前——

    适才无论弹琴说话,两人都离得甚远。现在近距离看过去,他的青衣宽袍下,确实有一处横向隆起,显然缠绕了过多的纱布,紧紧地包裹着一个伤处。

    “晓得我为何换这身衣裳、与你交换姓名、邀你喝茶听琴了?”李懂依然是那样云淡风轻如仙人般的笑意温和,“我知道你之前想问什么,我为什么只打掉了李恒的将印、却没一箭射杀了他?李恒、李懂,这两个名字很像对不对?

    “他与我同辈,皆是陇西李氏这一系的嫡支。要说为何我们这些世族门阀能延续千年不倒还富贵依然呢,并非全是靠祖上田产佃客(佃户)荫蔽,更多是因为每到权力倾轧、甚至是乱世之时,族里总会让子弟选择不同的立场——这样即使有几房人失势被杀被牵连,陇西李氏却总能保全下来——而现在,先后投靠过宋、辽、夏、金、元……大约是没想到这世道能乱成这般模样,陇西李氏没能逃过去……虽然我确乎没到过陇西,但……如今也只剩下我与李恒两人,还是几乎从未见过的族人。”

    顾顺震惊地呆在了当地,反应过来之后便是止不住的愤怒:“可是人家并未想要对你手下留情!”

    “是啊,”李懂苦笑,“大概他身为宋人在元军中间斡旋,真的非常不易吧。但李恒其实也手下留情了的——我并没有当场死去,不是吗?箭镞上的不算甚底烈毒,只是中毒之后伤口无法止血罢了,受伤部位也不是好出血的地方,我应当能在受伤后再活几个时辰,足够我与你相知,足够我交代后事。”

    顾顺抿紧了干裂出血的嘴唇,不能相信刚刚还大笑着说得遇知音的人就要这么流血至死了。

    “好啦,今日一战,本也未必能活下来。我的命就抵准(抵押)在此了,接下来我也无力帮你太多了。”李懂有些遗憾、有些释然地说,“来,把这两杯茶喝了吧,看你嘴角都裂了。茶虽凉了不好待客,但这是我最后存下的水了。”

    顾顺还未动作,这话便让李懂身后的女使做出了反应,她疾趋近前,急切地说:“郎君,不可……”却在李懂转头横过去的一眼中消了声,低头慢慢退回原地。

    在两人的沉默中,喊杀声越来越近,终于到了顾顺不得不出面的时候。他牢牢锁定着李懂的目光,抬起一个茶碗举高,向他致意,然后将两碗茶汤快速一饮而尽,摔碗而去。

 

    一个时辰又一刻后。宋师大败,元军已一路打到宋军中央。

    “怎么样了?”李懂胸口的纱布已经盖不住不断渗出的血液,他半靠在一根断桅下,虽然姿态狼狈,却仍自带一股清雅出尘之气,问向顾顺的话音虚弱但依然清晰。

    “步兵都指挥使和马军都指挥使皆已殉国。”顾顺与他靠着同一根断桅,但却是背对着李懂盘膝而坐,回答他的声音还如之前一般沉稳。

    “这么说……这么说侍卫司已经不成啦,禁军只剩下你的殿前司了?”

    顾顺点了点头,这动作使凤翅兜鍪的红缨上甩下几滴还未干涸的血,方才想起李懂看不见他的动作,于是出声:“对。”

    “……官家那边怎么样了?”李懂轻声问。他后仰着头靠在船桅上,被南洋二月午后的阳光刺得眯了眼。

    “刚才那边打旗语说,陆相公仗剑逼迫自家夫人儿子跳了海,然后用白绫将自己与官家绑在了一起……怀揣玉玺,从容投海。”殿前都指挥使的语气平静到近乎压抑。

    “……是吗。”李懂喘息了一下,“一君身亡,复立一君,如今又亡……真是穷途末路了啊。”

    “贾似道误国、襄阳之围,六年又六年(贾似道阻拦军报致使皇帝不知襄阳围困六年,襄阳城破后六年崖门海战宋代覆亡),如今天下亡,也是活该!”顾顺在想到父亲的死时终于有些失去了冷静。“那陆秀夫自己想要一个忠臣节士的名声,便要迫着全家、迫着官家和自己一起去死,自会史书彪炳,却比贾似道好到哪里去?!官家才八岁!稚子何辜?!”

    想到尚还懵懂的小皇帝赵昺,李懂也是心下一痛。

    “那张太傅和太后娘娘都怎么说?”

    “还未有来报。”顾顺缓了缓情绪,“可你能指望那位娘娘甚底呢?那位哪怕已是太后之尊垂帘听政,她与臣下对奏也从不自称‘老身’或是‘本位’,依然自称‘奴’,这你也是知道的。毕竟是姐姐(宋代庶出皇子帝姬对生母的称呼)出身的人,想也更为信任那些阁长(高阶宦官)们而非吾等臣下。”

    李懂不太赞成地皱了皱眉,“也未必……”

    可这时顾顺已经眯眼读到旗语了:“那边刚来的消息……她不想帮张世杰再立赵氏后人为主,投海自尽了。”

    上风方向传来了许多人齐吼的“大宋永昌!”

    “哈,看来有宋就只十八帝,到此为止了……张太傅这是见大势已去,在早做准备了。”半晌后,李懂躺在那里苦笑道,“他是不是已经抽调精兵突围了?”

    顾顺很想回答不是,想告诉他他们没被抛弃,可是看着满眼尸骸血水、听着耳边“哔哔剥剥”传来的火烧战船之声,最终还是据实以答:“是,张世杰已经预先和苏刘义带领着余部十余只船舰,斩断大索突围而去了。”

    “那,你怎的没一起走、你为何还要回来?”李懂呼哧呼哧地问。凭顾顺的能力,该是能一起突围的。

    “我不想走了。”他的回答迅速而简单,李懂也没追问,只转而问起了另一个人:

    “你那位后辈呢?”

    这次顾顺沉默了一下,“刚才给我打完旗语,便和那边留下的赵氏宗亲一起跳海了。”

    说完后,他半晌没听见李懂回话,只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他也没去管,只听那艰难的移动声一点点靠近,直到李懂挪动到了他身旁,两人相互倚靠着——

    “你的腿——”话还没说完,已经飘散在了烈烈海风里。

    顾顺的左腿膝甲下面已是空荡一片,血流如注。

    “……”

    这艘船上仅剩的两个活人依偎在一起,看着对方,良久,忽然都笑了起来。

    “军民尽皆死难,无一人降敌,十余万具尸体浮海。蒙古人该气疯了。”

    “是啊,连玉玺都没到手。”

    “你之前帮我那几箭可真厉害,是从小就练的吗?”

    “是。陇西李氏,家传所学,君子六艺不辍,文武之道不废。”

    “亡国三百年了还在意文武之道?你确定你们家不是想复国?”

    “我们都很想得开的。”李懂笑出了声,“权势会改变人的性情……陇西李氏曾有许多对不起这天下人的地方,不敢再以一家一姓之得失撼动这天下……让子弟学这些,不过是以求存续,不忘家传罢……再说,想复国何必学这些个物事,不若去看司马文正的《通鉴》。”

    顾顺也被李懂逗笑了。他现在的感知已经有些模糊,血流带走了温度和力气,伤口混杂了海水的刺痛已经麻木,他甚至觉得晃动的船有类似摇篮的温柔舒适。但是李懂的话还那么清晰地在他耳畔。他试着歪了歪过于沉重的头看向李懂,只见他的目光有些眷恋地看着北方——十万军民殉国的崖山,再往北是泉州港,是临安府行在,是开封府皇宫,是他从未到过的祖籍陇西。

    “好想吃我娘做的樱桃煎……酥黄独……”李懂喃喃道。

    顾顺听了这话,眯眼定了定神,手臂摸索着解开绑带绑住的琵琶袖,从里面掏出一包油纸包着的东西。他的手指有点不太听使唤了,好久才解开这个小包袱:“喏。”

    “……这是……”

    “这是、定胜糕,”顾顺说,“是军营里做给出征前的长行的。我认识一个负责灶事的老妪,她是我一个统制(宋军中的品级,统领指挥的简称)的妈妈,做的定胜糕最好不过,每次都给我带几块。后来那个统制战死了,她就只给我做。可是她刚才为我挡了一杆枪,也死啦。这是最后几块了。我这里没有酥黄独,没有樱桃煎,没有状元糍……你将就一下罢。”

    李懂的手指虚弱地挪动过去,终于摸到了顾顺的手,攥了一小块变了形的定胜糕,塞进了自己嘴里。缺水的嘴巴干渴得几乎没有味觉,小小一口都噎得人难过,更不要提它在顾顺袖子里放了那么长时间,有汗水、海水混合着血水的味道。但李懂还是咽下去了,声音模模糊糊地告诉顾顺,“好吃、真好吃。”

    “是吧。”顾顺像是被夸奖的孩子,露出了两颗小虎牙。

    “你也吃……听说文相公,就在南边蒙古人的船上……你说他会不会降了忽必烈?”

    “文天祥不是张弘范,他做不出这种事。”

    “可惜咱们这十几万人,都没办法入土为安啦……不能归葬祖坟,这么多孤魂野鬼陪着,也不算孤单……

    “现在没有顾殿帅,也没有李枢相;只有顾顺、李懂……一起做孤魂野鬼、也不错。

    “顾顺,煞是荣幸、得遇君……”

    李懂慢慢说了这许多的话,声音渐渐弱了下去。他胸前的血迹已经洇开了一大滩,甚至形成了汩汩血流坠在衣角。这位年轻的枢密使那么爱干净,恐怕这是他这一生最狼狈脏污的时刻。

    “我也幸甚,得遇李公。”顾顺用上了对贵人的称呼,拦腰环过在这十几天的饥渴焦虑之下已痩得可怕的人,拖着断腿慢慢挪动到了豁开的船舷边上,背靠着豁口处,调整好了坐姿,往外一瞥,便看到了满海的断板与浮尸,均是宋人衣着。

    他抱紧李懂,笑起来,往后仰了下去。

 

【第一世·完】

李懂被顾顺的定胜糕噎死了【bushi

日前带母上进行三刷,果不其然她也狂call狙击手,不愧是亲生的(哪里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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