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翊凌澜

租房贝克街的霍格沃茨毕业生兼使用涂抹血液锭剂炼金子弹的荣耀玩家其实是一条文鳐鱼𓆡𓆝𓆟𓆜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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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海顺懂】三生蹈海(中)

写在前面:

    部分设定及前篇见此:【红海顺懂】三生蹈海(上)

    懒得看设定的请直接看预警:三生三世海军梗,两次共死,一次同生。此为中篇,甲午海战。

    既然第一世是顾顺对李懂改观,那么第二世当然是李懂对顾顺改观啦。其实顾顺的脾气一直那么嚣张的,只不过第一世被身上的铠甲和责任压住了、还被当时重文轻武的环境死死限制;最后一世毕竟也有队伍纪律什么的;唯独第二世,加上经历特殊,以至于日天日地……再说就剧透了,总之李懂可不容易才从他的臭脾气改观呢233

    我知道“留美幼童”四批都有名单,但是我就是要私设一个顾顺出来,不服咬我啊~

    私设成海。

    历史观点,仅为主观,不对任何玩意儿负责。

    第二世BGM:《山河永寂》by梦璟SAYA;(重点在歌词,歌词……)

    可以点击tag“三生蹈海”关注后续~

——————————————三生蹈海——————————————

【贰生·东成西就】

    光绪二十年,甲午;八月十八,癸巳;午末;西历1894年9月17日,12时50分。安东县(今辽宁丹东境内),黄海鸭绿江口外大东沟海域。致远舰,左舷艉楼炮台。

    一声沉重炮响,炸开在平静的海面上。 

    李懂眼前一花,看到三米之外、袖饰是条金龙的那根袖管里伸出一只手,迅速将脸上盖着的一顶草帽拿下,露出一张英俊张扬的脸。在这个过程里,本躺靠在砂袋上的这张脸的主人已经扑到了舰艉船舷处,神色严肃紧张,衣边上镶带了云字的青纱马褂在李懂面前刮过一阵风。

    他感到有些好笑,这位一等炮手,哪怕在之前正要开晌饭时听到巡查说定远上有个水师学堂的实习生发现西南方向有挂着美国旗的舰队、丁统领立时挂起“三七九九”旗打旗语传出信号、响起战斗号音,命令各舰实弹、准备战斗的消息,也只说了声“知道了”就再无反应,继续懒散靠坐在甲板上吃他的饭,对于这场可能要来的战役,他也只是抱怨了两句那些舱内伙夫——致远的锅炉要封闭火室,在汽罐蓄满火力以备缓急——会让他没有热饭吃。可现在看他表现,难不成这位一向不同的“草帽儿”(北洋舰队编制,炮手以上为官员,其服装同于陆军,冷时戴瓜皮帽,暖时戴草帽,故水手背地称官员为“草帽儿”),居然怕打仗的炮声?

    这也不应该啊,上午的巳刻操(北洋舰队训练中的逐日小操,即“常操”——每天都要进行的操练,操单定程随季节不同天之长短而设,分为水手每天上下午都要进行刀炮等的舰内常操,和在每天巳时进行的水火灾御敌进攻等的舰队常操,又称“巳刻操”)他的表现还是挺好的。或者说,在之前李懂对他的观察中,他表现得都挺好的。总不能是因为知道那不是真的上战场才不怕?

    “刘步蟾在干什么?这么远就发炮?!”顾顺本来是想好好养精蓄锐一番的——午后零点过五分,战斗部署的喇叭余响未尽时,各舰的战斗准备就已经开始了:他们要将舰身涂以深灰色作保护色;还要沿舱面要部四周积置三、四英尺高的砂袋,在砂袋不足的情况下还不得不以钓床塞满舷墙充当保护屏障、以煤袋配备冲要处所;每一处通气管及通风筒都被置之舱内、窗户与防水门要完全锁闭;十二吋炮的薄炮盾和于战斗无益的木器、索具、玻璃等项也都要悉数丢到海里,以防横杆在战时断落伤人或是索具落水缠住螺旋桨;笨重的消防泵和长长的胶皮管道也要搬出来,随时准备救火;舢板也要全部解除,仅留六桨小艇一只,一方面意在同前些措施一般,吸取丰岛海战中之教训,防止炸开后碎木片伤人,一方面意在表示舰存与存、舰亡与亡的决心——各凡有乘员,俱就战斗部署,到现在十二时五十分所有船还未完成前进中的变阵,这都是非常消耗体力的事。所以在各舰喷出火焰之黑烟,炮手们还没有事情可以做、而李懂就守在一旁警惕的时候,他便歪在砂袋上意图闭目养神,却被这一声炮响挑动了神经。

    听到他有些气急败坏的话,李懂下意识挺直了背,“莫要这样说刘总兵。”顿了顿,才问道,“是定远先开的炮?”

    顾顺有些嘲讽地看了他一眼,“你也怕刘和林的那些‘福建帮’?”

    李懂被噎了一下,颇有些不是滋味地回道:“我好心提醒你……”

    “知道你向着为兄。”顾顺耍无赖一样地说,笑得都露出了两颗小虎牙,“咱们出身福建的左翼和右翼两位总兵,平日里是很威风,可是现在要跟人打起来,他们可顾不上我一个不敬上官的小小炮手咯。”

    他的语气里似乎还有些别的东西,这让李懂有些迷惑起来。面前这位穿着镶边马褂和白裤的一等炮手,他已经观察了许久,知道他虽然看起来不讲究,但内里同其他“草帽儿”不一样的地方其实有许多:所有的船面尽是木制,而且每日不断洗扫、毫无灰垢,因而大部分水手炮手在暖时都是赤脚的,唯独顾顺,一双皂布抓地虎靴从年头穿到年尾,从未见他赤过脚,让李懂都怀疑他是否有脚臭;冬天戴瓜皮帽的时候也就罢了,夏天炮手以上可以戴草帽,本为的是清凉避暑的特权,他却要在草帽底下同水手一般扎青包头——别说,他打包头的水平还挺高——李懂热得不行的时候都会想,他一根大辫子、一个包头和一个草帽,真的不会中暑么?

    而这位与众不同的炮手,平时也几乎不与人交往,一向沉默寡言不吭声。在李懂暗自观察他的这几年和最近与他编到一起相处的这段时间里,他都没像今天这样……这样张扬?李懂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的文化水平就仅仅只达到遴选水兵练勇时要求的能写自己名字的程度——突然之间顾顺好像就从压抑着的原石雕琢成了打磨好的玉石,几句话的功夫里便光彩照人起来。

    而在李懂疑惑的时间里,顾顺又站回了船舷边,因为他们所处的位置原因,不得不扭着身子向外看。看了半晌没有结果,只得悻悻回转,打算跟李懂说说话。

    看着他的表情,顾顺似乎也注意到自己对这位水兵正头目说得有点儿多,但是……

    “没人会说你不敬上官。”李懂皱着眉说。

    一接触到李懂的眼神,顾顺便有些愣住了。

    在他的印象里,这个水手头一直是沉默的,而那种沉默与他自己的沉默不同:他知道自己一旦不说话会显得有些冷漠,而李懂的沉默寡言更多的像是有许多敏感的心事。面前的年轻人穿着水兵惯常穿的蓝衣裤,衣襟上襟绣着“北洋水师”,下襟则是“致远快船”(致远舰为两艘致远级防护巡洋舰——致远和靖远——之一,航速达18.5节,是北洋水师主力战舰中速度最高的,因而北洋水师的巡洋舰当日皆呼为快船;因装有钢制“穹甲”即水平装甲,又称穹甲快船),有标明身份的两口红色锚作袖饰;裤子前面打折,自升任水手头后腰间便不再系蓝带、改束宽带;头上扎青包头,脚下穿皂布鞋——之前他夏天是不穿鞋的,但是编来跟顾顺一组之后便一直穿着了。

    顾顺其实一早就知道他,也晓得他是扎实从最底下层层考上来的:听闻这个出了名的好脾气水兵,自十六岁刚满年龄线、选上了“二十号”练船(即练勇船威远舰,北洋水师各船当中属威远来得最早,从上海开来;又因威远有三根桅、四条横杆,所以又叫“三支香”)便努力训练,海上实习一年后通过练船管带的考核,便升至二等练勇;又从二等练勇终于等到了十九岁的年龄标准,经过练船管带官、驾驶大副、枪炮大副以及炮弁的主试,考升一等练勇;待得袖饰一道杠的三等水手有缺,就幸运地从一等练勇里擢升起来,由此一路艰难考升至二道杠、三道杠的二等、一等水手,和袖饰一口红色锚的副水手头;至丰岛一役,前一任正水手头战死,才按资擢升为正水手头。他自二等水手考升一等水手,上峰便是派的和顾顺相熟的一位枪炮大副为考官,按照顾顺听来的消息,李懂应是非常熟悉大炮操法,且是能发令操演洋炮和手枪各技的。

    本以为只是个技艺不错的水兵,却没想到对他这样相处短暂的上官……或者说战友,也有几分孩子心性的忠诚。

    沉默了一下,顾顺开口:“也不只是恩深法驰(因恩情深厚关系密切而不执行法纪)的关系。咱们这些管带(舰长)们,大多是福建船政后学堂驾驶班的前几届毕业生。”

    “啊?”李懂还想怎么才能让顾顺相信自己不会出卖他,就听他说了这样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那儿的办学水准实在让人不敢恭维。”顾顺瞥了他一眼,似乎是在看他的反应,“学堂主办者及管理人员,并无一人懂得海军,也不知如何开展海军教育,延聘之外籍教师,水准也有限得很。开设课程,仅英文、算法、驾驶、测算、枪炮操法5科,只能说带船学问教得不错,连海军入门的课程也算不上。而且,数十年不开设锻炼体魄的课程,在练习舰上实习时也都不喜欢体力劳动——因为怕弄脏手指,”说到这里,顾顺嘲讽地笑了笑,“他们连常规的爬桅杆训练也不愿意做,似庶常馆中人、不似武备院中人,真正实操还不如你们这些Blue Jacket.”

    水手们的服装穿蓝的时间较长,所以军中的洋员称呼水兵为“蓝衣”,又因为平日操练都用英国式,喊操也用英语,故而李懂对顾顺和教习有些不同的英文发音没有什么别的想法;更因为顿悟了顾顺这是在对他解释为何不喜“福建帮”的管带们,心下一动,只是目光注视着讲话的人,什么都没说。

    “他们福建船政后学堂第一、二届毕业生,有许多学生和艺徒(即学习驾船等技艺的人)后来被选派去英国留学,有12人拟入格林威治皇家海军学院三年,丢人更是丢到了国门外去。这事才过去十多年,方便查证得很——当然他们把国内的人嘴巴都封死了,但是外国人总是可以知道实情的。”顾顺目光放到了海上,“他们这十二人中,刘步蟾和林泰曾还有一位姓蒋的,他三人抵英后连格林威治学院的入学考试都未曾参加,仅以英国海军只可眼观的上舰实习了结其留洋学业,期间刘步蟾还病了几个月——留学生之监督官李凤苞却向朝廷奏报其三人名列甲等,和通过考试、顺利毕业并留校深造的严复同样总成绩!而通过入学考试后进入格林威治学院并顺利毕业的六人中,除了执掌天津水师学堂的严复,其余有四人是乙等,里面有三个现在就是咱们这儿的康济管带萨镇冰、济远管带方伯谦、靖远管带叶祖珪;还有一个顺利毕业的倒霉蛋、如今的经远管带林永升和参加入学考试失败、亦仅以上舰实习了结学业的三人一并被归类到了丙等咧!那失败的三人里有两人便是现今威远管带林颖启及超勇管带黄建勋!听闻严复自述过:教官令学员“筑垒”比赛,‘惟中国学生工程最少,而精力已衰竭极矣。’这些闽厂学生,确实大都文秀有余,威武不足……日军联合舰队的伊东祐亨与他们是同学,这次同窗相向,也可以看出谁学得更扎实了。”

    看到李懂震惊的目光,顾顺难得吊着嘴角学那些兵痞的样子笑了笑。只是,连那笑也显得不像个军人,反而更为偏向读书人的雅蓄,又比普通的读书人更添有衙内子弟的那种张扬。

    “可是……李中堂怎会对那份成绩表,就照单全收了?”李懂很难相信,但听顾顺这样清楚地说出了这些名字,又不得不在心里感到失望,放弃了自己对上官们根深蒂固的权威的崇拜。

    “我又如何揣测李中堂的想法?不过大抵是被底下人蒙蔽了的吧。”令李懂惊讶的是,顾顺的语气里对李鸿章居然有一丝尊敬,“他也未必不知这些人做艺官(艺官大都是管轮学堂出身,担任各舰管轮或司汽机)更合适,却只能让他们做战官。倘若李中堂知晓刘步蟾、林曾泰辈留学之真相,恐也将跳脚吐血,大呼悔矣。

    “要我说,福建船政学堂开办这数十年,从未意识到其历史之使命,乃是为中国培养合格的军人。相反,他们的学生在校,仍以儒生自居、以做官为人生目标。如此,培养出的人唯知做官,无职业军人意识,林、刘二人既能使李凤苞为其粉饰留学成绩,复能在北洋舰队内部结成“福建帮”,对内抵制丁汝昌提督,对外驱走琅威理教官,连英国人的颜面也不顾,焉能长久?我敢说琅氏辞职事件将是英国对华外交的关键节点——就怕日本之发动战争的底气之一,就是获得了英国人的默许了!没见之前陆军打朝鲜的时候,万岁爷和李中堂请美、英、俄等列强调停,好让日本撤兵,他们却都只是表示了一下谴责,然后便作壁上观么?”

    就在不久前,日夜操练指教甚为严厉的英国总查(总教习)琅威理被以刘步蟾为首的“福建帮”管带们阴谋设计,利用了李鸿章绝不敢同意其以“实缺”资格升那本是朝廷所赏虚衔的提督旗的心理——另制“四色长方旗”——大挫琅威理在北洋海军军内的威信。甚至本是陆将、且身为淮人孤寄群闽人之上的提督丁汝昌,亦为闽党所制、威令不行。这件事在北洋海军内部的震荡是巨大的,普通水兵都感受得到。

    在琅威理受此祸害愤而辞职后,就像是一个分|水|岭,李懂分明感到军|纪渐放渐松、自此败坏,自左、右翼总兵林、刘二人以下,将士们纷纷争相移眷、陆居,军士去船以嬉、晚间住岸者,一船有半;白日间也是操练尽弛,至于操练掺水、军令不应,更属常事……最让李懂不能接受的是,去年冬日北洋封冻、海军岁例巡南洋避冻的时候,这些将官们居然带头率银|堵(同音字自悟)于香港、上海等地——

    ——而那时候顾顺却只是躺在他的官兵船舱里睡觉,既没参与、也一句没说,现在说了,却说得语气这样肯定、内容这样让人恐惧。他的声音里还有深深的忧虑,所说的内容又是李懂从未思考、从未接触过的东西,那些对于家国天下命运的站在高度的思考,不由让李懂感觉非常震撼。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排水2300吨的致远舰在海面上非常平稳,几乎感受不到风浪。然后是李懂的问话声响起:“你说,那船上挂了美国旗,会是日本人吗?”

    ——其实现在说这话已经晚了,他们在这次护航前,早先已出海找了日本船五次,从发现有舰队开始,各艘军舰的弹药舱里就已经忙碌开来:炮弹和药包吊运提升到甲板上,一些被径直运送到炮位上,一些被堆放在各个炮位附近,四周垒起砂袋进行防护;各舰上军乐队的乐童,此时也被命令放下乐器,编成了二人一组的运输队,和水兵们一起抬着运弹盘向各处距离弹药舱开口较远、无法直接获得弹药的炮位运送;很多不那么重要的岗位的水兵、夫役也已经怀抱弹药,各自间隔着一定的距离整齐地躺倒在甲板各处,准备着战斗打响后向炮位进行输送了。

    “我可不知,但我知道美国在黄海没有这样大的舰队。而如果现在立即换人指挥,兴许我们能赢。”

    “现在竟是赢不了吗?”李懂急急追问。

    “你竟是这样相信为兄的断语吗?”顾顺好笑地反问。

    “……”李懂涨红了脸,“你说的都有理……”

    顾顺笑了笑,这次的笑显得真诚了许多,“你知道上一次我们打日本,是什么时候吗?”

    李懂下意识摇了摇头。

    “是三百年前,前明万历年间。”顾顺神色有些复杂,“和今日的情形何其相似,都是朝鲜被日本入侵,朝鲜国主求助天朝,而我朝皇帝派兵抗倭援朝。先是万历二十四年的鸣梁海战,两年后又是露梁海战,中朝两国水师将日本水师打回了老家。上次赢得这样顺利,可是这次陆军就先败了……”

    顾顺似乎是轻轻叹了口气,又问李懂:“你知道朝中人如今如何看待日本吗?”

    李懂摇头都要摇得无奈了,他怎么可能知道这个?

    “咱们那位太后老佛爷垂帘秉政已久,这些时候只惦记着她的海屋添筹(海屋:寓言中堆存记录沧桑变化筹码的房间。旧时用于祝人长寿)、寿比南山,不愿兵凶战事波及自己的六十大寿、亦不愿帝党因战事胜利而崛起;光绪爷更是亲政日浅,亟欲借对日战争巩固权威,唯深受翁同龢影响。他们两个,不知其然也就罢了……可自帝师翁同龢以降,帝党、清流一派如文廷式、余联沅之流,对日本素无研究,却在马江一役之后、仍于对日宣战问题上均抱持着不可理喻的自信!中日之战,上策乃直取东京,此乃谋国之言,但那余联沅居然奏称此属狂妄!还有那些个翰林院侍读、编修,都是读忠孝节义读傻了,竟以为‘倭人所恃铁甲战舰,仅有大小二艘’、彼国只有铁甲一艘’、‘倾国兵数不当中国之一,又弱不经战’!…… 清流阵营如此,诸多疆臣中,就连素有老成谋国之誉的地方疆臣如两江总督、老臣典范刘坤一,湖广总督、新锐楷模张之洞亦如此,余者可知!只在意塞防,毫不顾及海防,他们才是真正不可理喻!”

    “怎会如此?!”李懂惊得张大了嘴巴。他当然知道日军的战斗力,之前的陆军可是已经败了,不然他们也不会有这次运兵任务!

    “你还真是一点都不懂,”顾顺好笑地揶揄了一下李懂,“刘坤一是湘军领袖,且不说他认为日本绝非中国对手,我们李中堂也不只是北洋领袖——他自然将此战视作李中堂的淮军之务、袖手旁观,不然其身为两江总督,江苏沿海一带防务就不会至今迟迟未作规划了;张之洞则素来认为海权国家与陆权国家彼此无利害冲突,不妨中日结盟对付俄国,现在还在邸报上说只要中国闭关绝市,即可使日人屈服呢。”

    “这……这就是朝廷的大官吗?”李懂的声音都有些抖了。

    “三十年的洋务派革新,究竟还是没太大改变。”顾顺低声说,他也几乎没对人说过这些,此时不由一吐为快,“办洋务,虽仅从军事入手,然军事工业势必关联机器制造业,后者又势必关联煤铁二端,种种又势必需要革新教育制度来提供人才支持;而欲革新教育制度,又关系到科举兴废等根本性的问题,这比最初所言‘中国文武制度,事事远出西人之上’已经多出太多,就连我们北洋海军操练十几年,也只引进了舰队,更不可能如日本江田岛的海军兵学校一般,将英国皇家海军学院的课程全部参考过来。这还不算完,‘古今国势,必先富而后能强,尤必富在民生,而国本乃可益固。’这是李中堂的奏疏里写过的话,西人振商务,岁入财赋,动以数万万计,足以养得起那许多舰队——这才更为可怕。”

    他看了一眼李懂,“我听闻你在北洋水师成为北洋海军之前,也曾随李中堂访日,若不是你们当日震慑了日本,他们也不会放缓了十年才攻来。那么长崎事件你应该也在场,当知道日本海军的可怕。”

    时隔已近十年,李懂想起那日的流血和恐惧,依然抖了抖身子。

    “李中堂曾对光绪爷言:日本近在肘腋,永为中国之患。由是二十年来朝上中枢有海防二论,二十年前的一论建了海军衙门,十年前的二论确定‘重建海防以精炼海军为第一要务,精炼海军以北洋舰队为先’,才使得我北洋海军如今三洋摄望。事实上重建国防一事,倭逼于东南、俄环于西北,整顿海防和塞防就当与陕甘总督左宗棠所言一致:两者并重,两者并举。然朝廷一样也未做到,两年前不过是黄河中段决了个口,户部便要南北洋暂停购外洋军火两年……”

     “这些你都是怎么知道的?!”李懂突然出声质问,语速快了一些,“你不过是个一等炮手,连个把总(清代官制,等级较低,北洋海军定制把总99人)都算不上,只不过比我每月多四两银子的饷银(一等炮手月饷18两,正水手头月饷14两),便是识字,也不该知道这些!”

    听了这话,顾顺竟是笑了起来:“李懂,我还在想,你何时会察觉到不对,原来你是早就觉察了,却直到我提及你不愿回忆之事,才来翻脸?你应当大声点,嚷到全船人都听到,而不是反压低了嗓子呀。”

    李懂瞪着他,没说话。

    “好啦,为兄跟你说实话,为兄其实……”

    顾顺的话没能说完,被一声离他们极近的炮响打断了。

    李懂只看见顾顺猛地蹲下身,一个似乎是炮弹碎片的不规则物体划过了他蹲身时扬起的辫子——那里之前是顾顺的脑袋的位置——再接下去,他被顾顺一腿扫倒在地,也使得他免于被那个弹片钉到舱壁上。

    李懂稍微有点儿磕到了脑袋,他晕晕乎乎爬起来的时候还在想,对啊,致远舰上的8门哈乞开司单管速射炮,其中有4门是安装在艏艉楼的炮房内,而且从船的侧面可以地清楚看到这几处炮房的炮门呢。然后,他听到了顾顺的骂声:

    “娘的,不是说用要一直让舰艏正面对着那边的吗?!我就说刘步蟾是乱了步子!铭军八营那五船兵才上岸,应该把战场带的离陆地和运兵船越远越好,这儿太近了!”

    他说的运兵船是他们刚刚的护航事务:八月十五中秋那天,丁提督接到李中堂的电报,命他们十八日出发,往大东沟护送陆军。丁提督怕船慢误事,故而提前两天、于十六日下午两点便出发了,共去了水师十八条船,护送运兵船五条,装了八个营,每营五百人。昨日夜里下一点,才到了大东沟,今日更是一大早就开始卸兵,直到了八点钟,定远上挂龙旗、准备回航,他们还在九点进行了巳刻常操。这才离岸不到半日,便要开打了,难免担忧波及后方。

    是哦,他们现在用的是《船阵图说》的第八十八变阵法,从犄角鱼贯阵变为犄角雁形阵,且两船一组、正面对敌,不该有炮弹击中位于船艉炮台的他们的。李懂边晕晕乎乎地想着——他刚刚被顾顺一腿扫倒救了一命,却也在甲板上磕到了脑袋——边坐起来看向顾顺,却发现对方的草帽掉在了一边,而他之前也没看错,顾顺头上的辫子确实被弹片削断……掉了???这不太对啊?!

    顾顺也发现了,他看起来有些尴尬,掩饰性地清了清嗓子:“咳、其实为兄本不姓顾,名也是自己起的……为兄本是十九年前最后一批官派留学生之一。”

    李懂瞪大了眼看着他,“留美幼童?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不过其实也都不算幼童啊。”顾顺叹了口气,“你肯定不知道,咱们水师最早的监督沈大人,就是四十多年前在虎门销烟的那位林则徐大人的女婿。销烟那会儿,国人的世界知识都极其有限,以管窥天、以蠡挹海(蠡:贝壳做的瓢。用瓢来量海,比喻观察和了解很狭窄很片面),对海外扶余(遥远的外国)全无了解,连林大人那样努力睁眼看世界的开明官员,甚至都认为英国和俄国接壤——闭关锁国之策,使人不知地负海涵之广大,几乎关闭了国人走向世界的大门……后来终于有了咱们李中堂,办洋务要设厂、开矿、修铁路、造轮船、搞通讯,需要一大批懂得技术的新人才,于是才将派留学生提到了朝堂上来。我本是广东崖山人,在家中是幼子,父亲好堵(同音字自悟),家里只剩母亲边做活边带三个孩子。那时我才12岁,还不能帮家里做工,容闳(中国第一位留学生)先生的老家便在广东香山,他动员亲友支持自家子弟留学,有一天,就有一位官员来到村里拜访各住户,看哪一家父母愿意把自己适龄的儿子送到国外接受西方教育,由政府负责一切费用。有的人申请了,可是官府又说要出去15年,期间意外概不负责,后来当地人散布流言,说西方野蛮人,会把大家的儿子活活地剥皮、再把狗皮接种到他们身上,当怪物展览赚钱,因此报名的人又撤销。”(这段事例有引用)

    李懂也知道,就算是在那之后又过了二十年、现今国内的新式学校,也只能招收到没有地位身份的穷人家子弟,出洋留学更被认为是有辱门楣之举,总是要被所有人耻笑。略有钱财的家庭,直至如今都不愿子弟出洋留学。

    “后来找来一些正与洋人共事的亲友回乡动员,这才使我投考出洋——其实我几乎是被父兄签了具结(志愿书)赶出门的,家里这就可以少一口吃饭的嘴,我还记得具结的内容:具结人是我父亲的名字,‘今与具结事:兹有子某情愿送赴宪局带往花旗国肄业,学习机艺,回来之日,听从中国差遣,不得在外国逗留生理。倘有疾病,生死各安天命,此结是实。光绪元年五月十五日,父某亲笔画押。’(参考詹天佑其父所书具结)”

    顾顺一抬头,便看到李懂听得眼泪汪汪的样子,不由得笑了。他挪过去拍了拍李懂的肩,带着怀念的语气继续说:

    “我们当时由上海出发,跨越大洋,在西部旧金山登陆,乘坐刚刚贯通美国的那种蒸汽火车。那样庞大的家伙,我们的国民,除了天津至山海关一段、台湾新竹那一段之外,至今还未见过铁路呢!我们当时都欢呼雀跃,高兴不已,那船和车的汽笛声,到现在还常常出现在我梦里。在从西部到东部的路上,我还看到了穿了插着羽毛衣服的印第安人和成群的野牛,跟我们这里的风物决然不同。

    “到达东北部的新英格兰地区之后,便是两人一组分配到美国家庭中生活,每人每年朝廷有400两银子的住宿费、伙食费和学费。补习英文还不算太难,因为周围的人天天、时时都在说,但是中国有出洋总局设在哈佛城,我们要统一每三个月到管理处跟两位汉语师傅学十多天的汉文读书、写字,每周写篇作文,如果写不出来,会被汉文先生打;每次学汉语,首先必须脸朝中国方向朝拜皇帝、然后再给孔老夫子的画像叩头、给师长请安,便是这样还总挨罚。对,还有管理我们信件的陆先生,等我们每月两次写信寄信,就都交给他。”

    顾顺对着提及的那些家信皱眉,显然是没有什么好的回忆,李懂好奇却也识相地没有探问。在他看来,向皇帝、向孔圣和先生行礼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不知为何到了顾顺嘴里便像是无法忍受一样……不这样做的话,岂不会被人说没有教养、不知尊卑吗?

    “最开始我们的女主人常常见面就把我们抱起来亲脸颊,这是他们那里的礼仪,我们却都个个满脸通红,不知所措;西餐一开始也都吃不惯,饿肚子了就去偷带队长官的腌黄瓜,没几天就给偷吃光了。我们这些幼童在美国接受西方的教育,过美国式的生活,渐渐都不愿穿中式服装,瓜皮帽、蓝缎褂、黑布鞋,在那里都太奇怪了;也有不少人嫌弃麻烦,还总遭人白眼、被美国孩子说是小姑娘,索性就把脑后的长辫子剪掉了,也包括我在内,再也没留起来过,只有每次见朝廷的长官时再弄一根假辫子装上。”

    李懂终于明白,原来被弹片碰掉的是根假辫子……怪不得看起来有点奇怪——怪不得即使是夏天,顾顺也要在草帽底下扎着他的青包头。

    但是……哪怕他只是个普通人,没有顾顺的见地和学识,也知道剃头令,知道二百年前的扬州十日和嘉定三屠,家乡的老人们都曾经严厉地告诫他们,辫子绝不只是简单的装束问题,而是是否忠于朝廷的态度问题,汉人尤其要小心爱护自己的辫子。

    顾顺像是看懂了他的担心,带些安抚意味地笑了笑:“是啊,后来被清国官吏发现了,真是噩梦一样的管教,新的那位留美学生监督、吴嘉善那个人,不只写信归来告状,上奏说要解散留学事务所,还处处给我们出难题,训令要我们安行矩步……可其实怎么可能既学到东西又维持原来那一套呢?咱们这边很不重视体力上的玩乐,普通人也学不起骑射——更何况有了枪炮,谁还在意骑射呢?可是美国有许多人玩篮球和足球,詹师兄等人还组织了棒球队,在不少比赛中取得了好成绩呢;其他人也都学美国人的样子,加入各种秘密会社,有的属于zong教性质,有的属于zheng治性质,总之全都属于吴监督所言的不正当行为。我和一部分留学生、一部分美国学生也一起组织了耶鲁大学的划船队,在比赛中还击败了哈佛大学的队伍哩!……这就很不一样了。更不要提,美国人大部分信仰基督教,他们的总统要上任都要手按基督教的经典发誓的,但是朝廷明确规定了不许我们信仰基督教,那么礼拜天的时候房主人好意带我们去教堂,我们想拒绝又不好张口,就只好偷偷地溜走了,这自然也破坏了大家和房主人的友好感情呀。

    “但是学习西方教材,绝不只是新的那些技术和生物的知识,还有更多的书关于哲学、思xiang和文学,”顾顺的眼里闪着遥远的光,“我到那里留学的第二个年头,1876年,正值美国建国百年庆典,在费城举办了世界博览会,那展馆里有几处地方专门陈列的是各国学校、书院教授的各种课程和学生作业,我和其他人的绘画、算学的课程作业就陈列在哈佛书馆,被全世界观看!全世界最新的东西都摆在我们眼前!我们认识了自由、民主、人权!那是如何使人沉迷的耀眼之思xiang之火花!远比三纲五常、四书五经要有意义得多!”

    李懂听不太懂他说的话,那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但这不妨碍他看出顾顺眼底的狂热。他想,那一定是如他所描述那般全新的、美好的极乐之地,才让眼前的这个人到现在都无法淡忘,并且远比普通习惯了弯腰屈膝、驯服的官兵要明亮鲜活得多,带着一丝玩世不恭的浮华公子哥儿味,还有一丝隐藏得很好的、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才有的那种绅士儒雅。一直以来他所吸引李懂却连李懂自己也不自知的地方——也就是那种自由、自信、自主的思xiang——终于脱去了伪装:那不是原石、不是玉,那根本就是五彩的琉璃。

    他刚要问一问那里的人是不是真如教堂画报上那样喜欢赤身露体,便听到脚步声靠近他们所在的小小空间:

    “顾顺、顾顺!有没有事,有没有事?!”

    一个穿云字边青纱马褂的人出现在了炮台口,即使是逆光看去,装束也明显是个当官的,袖口上是二龙戏珠,珠子是蓝色的,一望而知是大副级别。李懂刚升至水手头不久,但他在这船上浸yin已久,稍一顿便认出来人:正是致远的帮带大副陈金揆。

    来人也顿了一顿,看了看四周,迟疑地问向顾顺:“……你的辫子……?”

    顾顺还未来得及张嘴,李懂便抢答了:“被弹片削掉了!上官,他会好好包住头的!”

    另外两人被他突然喊出来的动静堵得一愣。那位陈大副显然极忙,回过神来后,他递给了顾顺一个高深莫测的眼神之后便冲李懂点了点头,丢下一句“换了旗帜正向北跑,是日本船,一连打过来三炮,定远的旗杆线断了,和镇远舱面上都着了火。”转身就要离开了。这时顾顺突然冲他背影喊了一句:

    “下濑火药!”

    那人迅速回身:“你确定?!不是‘苦味酸’?!”

    大副的语气极为惊异,让李懂反应不及自己错过了什么。

    “没错,和英国那个沃尔夫发明的苦味酸是同出一脉的,你的chemistry学得一般,看不出来是正常的。刚才那个,是日本人利用那种黄色火药(黄色火药或者说苦味酸爆炸的威力就已超过TNT炸药)自己研制出的‘下濑火药’,用此生产出的炮弹能引起上千摄氏度的大火,日人号称连钢铁都能点燃。”顾顺很快地说出了一长串李懂听得懂又听不太懂的东西。而那位大副仿若听到了什么惊人的消息,豁然转身,几乎是跑着快步离开了。

    待他的脚步声远去,顾顺突然就哈哈大笑起来。

    “???”李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也跟着他颇有感染力的笑声露出了一个傻笑。

    “小憨仔,”顾顺边笑着边过来揉了一把李懂的头,把他揉出了突然晕船、心跳加速的感觉,“那是自己人,他知道我这辫子是假的。刚人家还想问我要不要趁打仗把你灭口呢,你倒好,直接护着我堵回去了。”

    “啊?!”李懂从晕船状态回归现实,“还有其他人知道这事?!”

    “他们不是其他人。”顾顺悠悠地说。

    “他们?”

    “是啊,那时候你还小点吧,大概不知道名噪一时的‘留美幼童公案’。”顾顺呆呆出神了一会儿,李懂因他神色间的阴郁,也没催他,直到又一声炮响远远传来,他才回过神,“因为辫子的事,国内许多人指责我们——所谓数典忘祖。后来有一些人,大概真的是数典忘祖了罢,出入教堂、信了洋教,还暗地里组成了所谓的‘中华归主团’,提议什么‘中华di国基督化’。全都是过分天真柏拉图化的想法!唉,可是他们却害了所有人,所有这些新变化都被政府的保守官僚视为大逆不道、不可容忍,本来我们要在那里上十五年学,却在派出官学生的第十年——我才去了七年,就被朝廷、其实是那位太后老佛爷的要求——紧急遣送回国了。被迫离开那个已经待了许久的自由的国度,是谁也不愿意的:我们走的时候太小,都不太记得家乡的样子啦,什么中国人也不熟识,更不知道回来之后能做些什么。而且美国的老师和朋友们也觉得很不值得,当时只有詹天佑和欧阳庚二人顺利从耶鲁大学完成学业,另一些人也眼看就要陆续升入大学或是大学毕业了,这些人里只有容揆和谭耀勋抗拒召回,留在耶鲁读完了书;耶鲁大学的Porto校长还联合了一批美国友人致信朝廷总理各国的事务衙门,都没有用;还有两个人、李恩富和陆永泉则是被召回后,又设法重新回到美国,读完了耶鲁。

    “我却没觉得自己能有那样的好运气,所以我从回来前的船上逃跑了。”

    “逃跑了?!”李懂瞪大了眼睛。大概是定远船上救火有所成效了,现在定远、经远和他们致远正面对着日本船,已经轰轰隆隆打起来了——却暂时没他们船艉什么事。

    “是啊,”顾顺有点小骄傲地笑着,露出了两颗小虎牙,“我留书说发觉自己得了流感,不想让一船人与我一道病死,就自己跳海了断,从此文书上记载我便是病逝者。那里确实离岸很远了,但我是耶鲁帆船队的呀,五大湖的风浪也不小——自然就游回了码头上,夜里偷偷上岸,去了相熟的美国朋友家藏了起来,从此改换姓名,到底是读完了书。而我的同学和老师们有的人知道、有的人不知道,却在认出我的时候都愿意什么都不说,一起帮我。”

    李懂反应过来了:“刚刚那位也是……?”

    “对。”顾顺歪了下头,“我一直关注他们的旅途,后来遇到一些人也问过那时的事。在我跳海假死脱身之后,他们这些人分了三批凄然回国了的,被《申报》登文严厉谴责,还拿我们的平民身份说事,说是如果是故家大族的子弟,必然不会这样。我的同伴们上了岸之后,不给去中国海关道台衙门,反而是雇用独轮车,像游街的犯人一样走过人群,任由他们的美国式服装——那是旧金山中国裁缝的杰作——被人一路跟着嘲笑。到了‘法租界’,没有通行证,还要自己下车扛行李过去,被水兵押送去上海道台衙门后面的求知书院,关押了四天,连中秋节都不许外出,等待得他们快要绝望,才又经历了一遍游街示众,去听取长官训话。

    “可是我的同伴们都是怎样的人啊,他们是受过高等教育之美国哈佛、耶鲁、哥伦比亚、麻省理工的学生,他们认得马克·吐温、见过美国总统格兰特,却要在回国后被折辱、被视作‘思xiang犯’、被随意分配了工作——头批回国的21个人不论专业均送往上海电报局,第二、三批由福建船政局和江南制造局留用了共23名,剩下50名便分拨天津水师、机器、鱼雷、电报、医馆等处,可全都是闭着眼瞎分的!珠沉沧海、人才埋没,学工程的詹天佑居然被派往广州教英语,多么可笑!

    “我很庆幸自己没有跟着一起回来,那是我这辈子做过最正确勇敢之决定。他们回来受到的冷遇远远不及此,哪怕是在这北洋海军里,长江水师员弁也就罢了,那是老一辈,可我们的出洋官学生也就和船生的职位、薪饷差不多,远远比不上那些不学无术的福州船政学堂学生!刚刚那个陈金揆、与我同批赴美的,现在偏要在全无出洋经历的邓世昌手下做大副!”

    李懂听他语气里的激愤,也不禁觉得这是很过分了。他悄悄将手搭到了顾顺肩上,安抚地轻拍了拍,换来顾顺深吸一口气后一个情绪平缓的笑:

    “不是说邓管带不好,他对下面的人一直还不错,”顾顺叹气道,“他只是不太懂得战术指挥。这几艘大船的管带都不懂。其实我们也没学过海军的知识,但是我们在学校里都读过马汉的《海权论》,即便那讲得更多是英法海军的盛衰,也总是让人更明白一些海战的东西。总不会似刘步蟾那样丢人,距离了5000多米便开火,虽然是在射程内,还是太远了——让第一波炮击无一命中。你看日本人的“三景舰”(严岛、松岛、桥立三舰之合称,又叫三景观舰,因其舰名来自日本三景观,其设计专门针对北洋舰队但有极大缺陷)虽然船不太行、炮的准头也比咱们的差,但是他们那毕竟是更加新式的炮弹和管退式速射炮,且他们再约3500米距离时才发炮攻击,炮弹就不至于尽落于海,还差点赚了咱俩的命去咧,别的船上肯定也有人死伤。”

    “而且吧,”顾顺想了想,反正他跟李懂已经把话说开了,便一股脑说了下去,“咱们虽然十年前就成立了海军衙门,但该衙门之五大臣:奕譞、奕劻、李鸿章、善庆、曾纪泽,他们五人全都另有要职,无一人在海军衙门担任专员。这些海军大臣中既无人专门研究与建设海军,也无人出身海军或受过海军训练——那么所谓海军衙门,也不过只是虚设罢了!日人自明治维新后即设立海军省,统一筹划管理海军事务;其后又设立军令、军政机构,以完善统一指挥体系;现在他们颁布的征兵令,用的是现役与预备役结合的常备军制度;听闻为适应出洋远征,陆军亦效仿德国改为了师团制。

    “日本是一个海军省统管整个联合舰队,兵船统归海军卿节制,可以呼应一切。反观朝廷,虽在太平天国的教训后放弃了八旗、绿营,转而依赖汉人督抚们的练军、防勇,但那些以中兴名臣自居的人,在我海军之事上所用的依然是‘绿营水师’——清国海军,仍区隔为北洋、南洋、福建、广东等诸多派系:直隶总督统领北洋舰队,两江总督辖制南洋舰队,船政大臣负责福建舰队,两广总督坐拥广东舰队,各自为政,号令不一。

    “你道为何丁军门要于一月之内五度率舰队出海,以期遇敌?便是个普通水兵也知,陆军既败,以现在之形势,制海权远比一场胜利的海战重要,李中堂也明确在电报中说了要保船为要!但是那些自大地认为自己天朝上国靠礼仪教化就能取胜的蠢人,撺掇着皇帝反复给咱们李中堂施压!又因为没有铁路支援,以一军之力与日本举国之师对阵,如何取胜?”

    这样振聋发聩的质问之后,顾顺闭了闭眼,语气缓和下来:“可是将主要希望寄托在俄国、英国的调停之上,也不是明智之举啊……”

    这些李懂却是很感兴趣的,他知道清国和日本的海军差不多是同时期开始建设,现在看长崎事件和丰岛海战的反差,确实让人心惊——这也曾让顾顺和他一样,整晚整晚地睡不着么?

    “你提到铁路好几次,”李懂慢慢说道,“我是没见过的。但是,既然它那么重要,为什么朝廷不修呢?”

    顾顺突然一拳砸在身旁砂袋上,把他吓了一跳,只看到他似乎是在控制着情绪,压抑着嗓音说:

    “李中堂在开办轮船招商局的时候便提过修铁路,那时候更多是在谋求‘自强’而非‘求富’……但朝中许多人便认为,李中堂修铁路此举,意在打压舟车运输、夺小民生计、便利敌军深入国境!亦屡被言官们扣帽子谓:‘似为外国谋,非为我朝廷谋也’、‘无非肥己进身而置国家利益于不顾也’!王闿运那可笑的‘崇本抑末,商贾不行,老死不相往来,而天下太平’的想法,居然还有许多人支持!1860年代李、左等诸位大人设京师同文馆、江南制造总局译书馆和广学会(京师同文馆翻译以外国史地知识为主,广学会侧重于与基督教有关的书籍,江南制造总局译书馆翻译出版科学技术书籍最多)培养翻译人才,朝堂之上即责难之声四起,说什么‘根本之图,在人心,不在技艺。’现如今他们想要去英国的使臣多多用经书文儒照耀其地,劝说对方改邪归正,习孔孟之道、课于农桑、放弃经商贸易和海上运输!‘则炮无所施,船无往来’……李中堂感叹‘西人尚无异词,华人偏增多口’,你说这可不可悲?如今国运攸关之役,竟只能筹集到不足3千万两白银的军费;反观日本之军费预算,我虽不知具体数值,但听闻他们的皇后都拿出自己的脂粉钱支持军备,他们的铁路已长达3200多公里!而朝廷中,哪怕是此刻,对李中堂和丁军门依然弹劾未停!”

    这个小炮台上沉默了一阵,最终顾顺长长叹了一口气:“天下事非至抽心一烂,不足以当头棒喝乖谬之人心。”

    “那他们留学归来的其他人,现在都在做些什么呢?”李懂看顾顺太过消沉,想要转移话题,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在这种炮火连天的时刻好奇这个——但反正,致远和经远所在的第二小队,暂时还在追着日本船往北打,他们俩的炮尚且没用处,而这一仗结局如何,本来李懂还会有信心,却在顾顺说了这些话之后真的不那么确定了。那么,有些平日里不会问的问题,也就像是脱去了某些桎梏,可以更真实直接地说出来。

    顾顺有些意外他会问这个问题,但还是思索了一下:“留美不归的几人已经许久没有信件往来,不知如何了;记得是有人在美国做机械工程的,也有人在美国和日本等国经商。我知道有人在福州船政学堂任职,在江南制造总局里造船,也有人做了律师也就是讼师、教师、外交官、报人、作家、铁路和矿业工程师,还有服务于电报界和工厂、医院的罢。最多的却都是进了海军,福龙管带蔡廷干是第二批出洋的,从广东调来北洋的广甲管带吴敬荣是第三批留学生,济远二副、广丙大副黄祖莲和济远大副沈寿昌,当然还有咱们致远的帮带大副陈金揆,都是和我一样的第四批官学生。也有人做了海军军医呢。

    “十二年前,他们还有些人参加了马尾海战,比如詹天佑——但他好歹活下来了。初期陆海皆遭惨败、讯息不通,甲申易枢(由恭亲王奕䜣领班的军机处被全面撤换)之后我才知道,福建水师几乎全军覆没、兵舰11艘皆沉,我在马尾港的福州造船厂和福建船政学堂工作、教书的同伴们,至少有四人阵亡在马江,还有人是随着伏波、艺新两舰自沉的。后来我也只能写信给美国的朋友,要他们在法国的费里政权垮台的事件上出些力气,给他们报了仇。”顾顺平静地说,“除却几个贪生怕死之辈埋没故里,我们都牢记自己是被全体国民的税收供养出国的、当为国家之兴亡建设出一份力——哪怕被全体国民看作思xiang犯,也不该改变初衷。”

    李懂这才顿悟了顾顺讨厌“福建帮”的另一个理由:海军创办学校,最先在马尾,和法国打了这场仗之后生员们才四散各处,所以现今北洋隶籍海军者才以闽人为最多;在顾顺,那都是他殉国的同伴的学生,却如此不学无术,实在恨其不争、惹人厌恶。

    尽管那时李懂年纪尚小,依然记得马江海战的惨败,终于激起国人极大愤慨,也是受此战的影响,朝廷于台湾设省,并筹建了现今的北洋海军、先时的北洋水师。

    “也是自那之后,”像是从表情上猜到了李懂在想什么,顾顺笑了笑,居然接住了他的思绪,说道:“终于有人意识到军事运输能力在海陆联防中的作用了,铁路事务亦被归入海军衙门。”

    李懂半晌没出声。过了一会儿,他想了想,有些期期艾艾地说:“咱们圣人所要求的那些道德呀、三纲五常呀,其实你们这些留美幼童身上都存在的,我觉得不会因为学了西洋的学问就缺少了中国的德行,毕竟你们都没有忘记过自己是中国人、也都做了很高级的事情。而且,中西双方取长补短,就像早些年洋务派的大人们说的,咱们的道德纲常是‘体’,西洋的物质文明是‘用’,‘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两者兼有、德才兼备才好,不是吗?”(参考改编自一位美国华人所书译文) 

    顾顺也是有一会儿没说话,只是有些耐人寻味地盯着他,直看得李懂反思自己是不是班门弄斧说了很可笑的东西,他才垂下目光。

    “你知道,”顾顺突然说道,“美国那里,是不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他们的年青男女全部都是自由恋爱、风气开放,我也曾收到过她们书写的情书,表达缠绵悱恻而情真意切之炽热情感,后来也尝试过学着别人和美国的女孩子暗暗约会。”

    李懂悚然一惊,不知顾顺是不是察觉了什么、或者说到底是因为什么才给他讲这样惊世骇俗之民风。

    所幸顾顺没有再说什么,他只是突然笑了,笑得很柔和很干净很好看,让李懂移不开眼。还是顾顺感受到致远转向,先转过身去查看海面,才给了他喘气的机会——奇哉怪也,他何时开始屏息的?

    “……尝试的结果连开放如美国人也不能接受呢。”海风烈烈,他只隐约听到顾顺的一句低喃,却分辨不清内容。

    顾顺像是在舷边看到了什么,迅速站直了身体,旋即转身看向了他:“李懂,为兄还未问你这位正水手头,为何这里每门克虏伯炮编制的17名炮手还没各就岗位、只剩下了你和我?”

    李懂没想到他在此时发难,脸迅速涨得通红,他自然不能说是人手不够,刚接手正水手头这个位置不久,底下人不服管,都被搞油的(级别和正水手头相当,袖子上也带两口锚,但饷银略高些,每月能拿十四两半银子)安排去加油、去舰艏扛炮弹了,却不知该如何回答才能不显得他无能或者像是他故意这样安排的——

    ——“那么,你能和我两个人完成发炮的所有工作吗?”顾顺其实也没想要上一个问题的答案。

    被顾顺颇有压迫力地盯着,李懂听不见除了他自己的呼吸心跳外的声音,只觉得浑身僵硬,感觉到自己坚定地点了头。

    “好!”顾顺快步走到了炮尾,抱了个炮子就塞进了炮筒,然后动作利落地往里填着药,沉声说道,“日本第一游击队的四艘船往西去了,像是想要包围我们,丁军门负伤,死活不知,现在定远上应该是刘步蟾在做主——我倒是相信他会扛到底。超勇已经沉了,扬威也起火停车了。济远和广甲一直没赶到咱们左翼就位,已经不能指望了。”

    “什么!?”李懂失声惊呼。主将受伤倒不至让他慌乱,他这样震惊有另两重原因:

    排列在犄角鱼贯阵末尾的第五小队超勇、扬威,舰型属于无防护的撞击巡洋舰,购于1881年,此时已经严重老旧落伍,锅炉几乎到了将要报废的境地,船帮的铁板都生了锈,一放炮帮上的铁锈就簌簌往下掉。听说丁军门已在和旅顺那边商榷替换它们退役了,却没想到此时大战将临,管带黄建勋、林履中竟然能指挥着它们卖力追赶上了队伍、逐步接近到位于犄角雁行阵右翼末端的预定阵位,还奋力战至沉船!

    然而第四小队由方伯谦、吴敬荣指挥的济远和广甲,远远优于超勇、扬威,居然还能大大落后于整个编队,而且脱队航行到了定远、镇远两铁甲舰之后——此处自然要比列队在第一线安全得多,但是他们这是在自作主张策应安全!

    本打算好的“乱战”战术将因此无从实施,李懂不禁恨得牙痒,他定定望向顾顺,对上了他的目光。

    “我知道你的六分仪使得很好,我需要你帮我测距,无论如何也得打它一炮!”这样说着,顾顺立在炮尾,一手牵过发火绳准备随时击发,同时三点一线观察着表尺、准星、敌舰。

    李懂被他话里的热血感染,迅速冲他点了点头,也快步就位。

    这尊架退式火炮的炮管长两米半,射程4000米——当然,4000米后,实心弹(穿甲弹,分为钢弹、凝铁弹等,弹头内装很少火药或不装火药,然后填充泥土、沙石,击中目标后不会爆炸,只能借重力和加速度击伤)就不管用了。所幸实心弹数量也不多,他们现在大多要靠由天津机器局制造的开花弹(榴弹,弹头中填充黑火药,只能通过爆炸时产生的冲击波和炮弹碎片击伤)来伤敌了。

    可顾顺刚才瞄了一眼炮弹堆,有些暴躁、又有些意料之中的无奈地发现:有大小不合炮膛者;有铁质不佳、弹面皆孔,难保其未出口不先炸者;有受潮,即引信拉火、亦多有不过引者。数量虽多,堪用的却少得可怜。

     他不得不依靠李懂的六分仪测距,来确保每一发都命中——他也不是没猜到缺少人手的真相。

    虽然明确了敌方来舰身份,但李懂预先并未在情报手册上掌握敌舰的桅杆高度,无法借数据计算;所以他此刻只能紧贴在船舷边上,尽量稳住自己不随船摇晃,用六分仪快速测海平及敌船所在海面所有角度,然后对照着脑海里记得牢牢的测距表,紧张地快速推算着:这样快而准的算学功夫,连顾顺这样在美国专门学过算数的大学生,都要甘拜下风。这也是为什么李懂晋升如此之快的原因,虽然他人缘确乎很好,但在这“福建帮”掌握的船队、又不像顾顺有老同学暗地关照,若非他的测算天赋极佳、能力登峰造极,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从好几位副水手头里冒尖、在上一任正水手头死后立刻擢升的。

    之前听老吴说,日本第一游击队的领队舰“吉野”上已经装备了类似望远镜一样,靠观测、调焦便可自动显示距离刻度的测距仪了……顾顺想着当时吴敬荣的怯战之意,有些无奈地苦中作乐:大概整个北洋海军也只有李懂的测算速度真的能跟上那种测速仪吧——

    因为李懂已经回到炮筒旁,开始转动俯仰手轮、掰动定向杆,帮他调整射角了。顾顺收回思绪,看了李懂一眼,然后凝神——

    “嘭——!”

 

    两小时后,15时15分。

   “嘭——!”

    最后一发能用的开花弹已经射出,顾顺伸手,阻止了李懂想要清洁炮膛的动作。他的手覆在李懂的手上,微微蜷起手指,在发炮后这一片遮蔽视线的烟雾里,仿佛是在虚虚握着对方的手,不愿对方走散。两人静静等待火药燃烧后的白烟散尽,视线再次清晰,才若无其事地各自松开手,并肩站着,终于从不停的测算、发炮中停下,有余裕观察战况。

    “现在他们的第一游击队在咱们对面,本队在咱们后面,对我们的包围还是完成了。”顾顺皱眉道。

    “但是他们的本队速度并不快,方才那个比睿号不还落单了么?可惜了,没能将它轰下去!”

    “不知平远、广丙还能不能及时回来。”顾顺停了一会儿没说话,突然就这样低叹了一句。

    “平远和广丙从大东沟的港口过来了?”李懂有些惊讶地问,他是真的一直在集中精力——在炮弹引发的海浪颠簸中稳住手里的六分仪和心里的计算,现在眼底已经有了疲惫的血丝——完全没注意己方有过支援到来。

    “是,福龙和左一也过来了。但是平远中弹起火,避开战团去灭火了,广丙就跟着过去了。你可能没注意到,扬威早先也已经沉了,就比超勇晚十分钟左右。”

    “‘七镇八远一大康,超勇扬威和操江。’这次怕是大半都要折在这儿了。”李懂也跟着低声叹息。之前他还对战局抱有一定幻想,现在是真的承认,顾顺说的确实是对的,他们这场鏖战,恐怕难以取胜。而就算取胜了,若是陆军失败也将毫无意义。北洋海军大大小小不下四五十条船,主力却皆失在今日这一场遭遇里。(七镇:小炮舰镇东、镇西、镇南、镇北、镇中、镇边、镇海;八远:大舰定远、镇远、经远、来远、致远、靖远、济远、平远;康,康济、威远是练勇船;超勇、扬威是老船;操江:运输船。广甲、广乙、广丙:从广东水师调来的;飞霆、宝筏:差船;伏平、劈平、开平、北平:装煤船;鱼雷艇:福龙最大,其次左一,再次左二、左三、右一、右二、右三;四个“大头青”放雷船:定一、定二、镇一、镇二)

    “也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到刘公岛上去,我的被褥中秋那天拿出去晒了,还没来得及收回营房呢。”李懂有些懊恼地说。

    顾顺被他逗笑了,很顺手地想要抬手揉揉他的头,却忽听巨响、紧跟脚下一阵猛烈的震动,猝不及防间那只手便用力按住了李懂的肩膀。

    “又中弹了?”稳住两人之后,李懂深吸一口气,闭上眼问道。

    “是,右舷中弹,还是打在水线以下……”顾顺皱眉,“要去底舱甲板帮忙抽水么?”

    “还是算了,”李懂依然闭着眼,撇撇嘴权当自己笑过,“下面人手足够。”

    “为兄这才发现,你还挺记仇。”话是这样说,顾顺却也站着原地没动。马尾和丰岛那两场海战积攒下的对日人的仇恨,在两个小时的炮轰后已经发泄得差不多,两人现在都已经疲惫不堪,不想再挪动分毫了。

    “为国死绥者殆半呐!”顾顺感叹,“李懂,你若是能上岸,以后想做什么?”

    “……”李懂想了想,还是诚实地回答他,“我本来想的是,如果哪一天我不小心丢了胳膊、腿的,不能上船了,那么我就在威海或是旅顺的基地找一个地方做工,练饷局估计是进不去的,征信局、支应局、工程局、军械局都可以,若是医院愿意要我做个独臂护工什么的,我也可以胜任,唯独不能是水师煤厂——我之前在底下锅炉舱待过,全身都是黑煤灰的日子我过够了。

    “但是现在,我想去看看你说的铁路和火车是什么样子的,还有衣服上带羽毛的人和你的帆船队。”

    在顾顺深深地凝视下,李懂躲开视线、低下了头,尽管声音有点颤抖,但还是坚定地说了下去:“你看,我拼命考升到了水手头,为的就是多升一级,就能多拿点饷银。现在去一趟美国的旅费需要多少我是不清楚,但我想我总有一天能攒够的。”

    见顾顺半天不说话,李懂有些急了,抬头瞪着他,有些虚张声势地问:“那你呢?你以后想做什么?”

    顾顺却没在看他了,他两手撑在船舷,眺望着战局中央的烟雾、火光与海浪。他头上的包巾早不知何时掉落了,李懂从来不知,中国人剃光了半个脑壳的自然的短发居然也能显得人精神帅气。烟和风让顾顺的双眼微微眯起来,就在李懂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对着船舷外说道:

    “我记得我说过,我是广东崖山人。”

    “是。”李懂点头,学着他靠在船舷边,接着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突然站直身子看向他。

    “是,我回国后一直在各处衙门、水师活动,从未回过家,也不知家里境况如何。”顾顺头都没转,却好像看到了李懂的动作一样,“我不想回去见那个把我扔了的堵鬼(同音字自悟)父亲,但现在,如果我能活着下船,我想回家看看我阿妈,听她再唱一唱我们家乡的童谣。”

    接着李懂就听到了顾顺用低沉的嗓音唱着他听不懂的歌,声音里却极尽温柔:

    “氹氹转,菊花圆,炒米饼,糯米团;

       五月初五系龙舟节,阿妈佢叫我去睇龙船。

       我唔去睇我要睇鸡仔,鸡仔大要捉去卖;

       卖得几多钱咧,卖得三百五十六文钱。

    李懂知道,顾顺也许只是不想提起,万一他的阿妈已经不在世的可能。

    “嗯?”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李懂,突然被顾顺疑惑的一声惊醒。向外看去,原来此时日舰第一游击队正由他们舰队的右翼向左回旋,驶至定远的前方,并且正向着定远进逼,看样子是要近前、企图施放鱼雷。

    “定远怎地不动?”话刚出口,视线触及定远舰,李懂就沉默了。

    定远有两根桅,前桅有一道横杆,此刻舰旗杆尽皆中弹断落——提督旗自然也被打落,全军已然失去指挥。她的舰艏刚刚被一枚炮弹击穿了,因中弹而起的火势,眼见得随着落潮时刻的风愈来愈猛,舰体很快就全被黄烟包围,终于不能再自由运动。

    正无话间,致远船身忽然一动,加速起来。

    顾顺扶着船舷探头向上一看,缩回身道:“邓半吊子挂起统领的督旗了。我们已经驶出定远之前。”

    李懂瞬间明白过来:“他想吸引日人炮火?”

    “你应当说邓船主是想振奋全军才对啊,吸引炮火这种话,该是为兄来说。”顾顺又恢复了他美国式的纨绔模样,调笑了这么一句。

    “反正,我们已经没有炮弹了,主副炮的弹药也没了,东海逝波、大势已去、无法可施,只跟着看吧。”看李懂没反应,他耸了耸肩,又像是安抚般说了一通。

    李懂不是没听到他说话,只是……他感觉船身在轻微地往右舷倾斜。

    也是,已经有好几个炮口进水了。

    顾顺刚想问李懂怎么不搭话,忽然间,他就被李懂摁倒在了舱板上——几声巨响,伴随而来的是一下赛过一下猛烈的船体震动和不停的摇晃。

    两人一躺一趴跌在一起,对视了一眼,都明白日舰先锋四舰的炮火,目下已是集中于致远,舰身和舱面刚才应是多次中弹,从声响都能判断出至少是十吋至十三吋重炮榴霰弹的打击,水线下受损伤很重。

     “……”沉默了一下,李懂从顾顺身上翻下来,跟他并排平躺,“邓船主说过,‘设有不测,誓与日舰同沉。’”

    这句话刚落,他们就感受到身下舱板再次传来震动,却不是被炮弹击中的那种,而是——螺旋桨开足机轮的声音。

    阵云缭乱中,致远再次加速。

    即使弹痕累累,她仍然是北洋舰队中当之无愧的快船、是最快的巡洋舰。

    “那么,他现在真的要这样做了。”

     现下整个战场都可以清楚地看见,致远加速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舰首劈开海浪,向对面第一游击队中最为强横的吉野号舰体右舷的中段冲过去。其实顾顺拿不太准邓世昌的想法——他从来搞不懂这些土生土长的清国人的想法——到底是想在距离足够近的时候向吉野发射鱼雷、还是干脆冲乱第一游击队的队形、还是真的要用舰首的冲角冲撞过去?

     李懂没说话,只是沉默地躺在那儿,一只手摸向身旁,握住了顾顺之前在炮身上虚覆他手背的那只手。从他们的角度,仰面望去,能看到锅炉舱全力燃烧后拖在舰尾天空的一道黑烟,却因为两个多小时的战斗,已经没有了往日抬头时能看到的、被军舰惊起的海鸟。

    耳边是巨大的浪涛声,又被舰艏还在开火的机关炮声掩盖,更为巨大的声响来自越来越接近的四艘日舰发射来的炮弹——像这样近距离、这样高命中率的打击,即使是一艘最新式的战列舰拉过来都难以抵挡。他们俩所在的这个小炮台在致远的最后方,现下也已经被摧毁了,幸好两人是躺着的,否则杂乱的破钢板、破木板到处乱飞,被击中了即使没死也会被那力道带着抛进海里去。内舱有燃烧的味道传过来,烟雾弥漫眼前,但锅炉和轮机明显还在工作,航速仍一点没变。

     突然一声响彻整个海域的巨大爆炸炸开在两人耳畔,声响大得李懂有了那么一会儿的失聪,在这样的震动中整艘重达2300吨的船几乎都要跳出水面,躺在地板上的他俩也被高高抛起。顾顺本被握住、却没回应李懂力道的那只手终于在这个瞬间用力拉紧,以防两人被抛向不同的地方。腾空的那刻他们看到右边舷侧冲起了一道水墙,水墙旁有通红的蘑菇云升起——是鱼雷殉爆!

    船身猛地向右舷倾倒,他俩非常幸运地落回了原地,头晕眼花的两个人还没来得及爬起来、舰体也还没重新扶正,又一次比刚才更大的爆炸更近距离地响了:致远的锅炉爆炸了。

    炽热的压缩蒸汽突破锅炉冲出,李懂这次是趴着被震飞起来的,眼睁睁低头看着站在侧舷的、他的副水手头在瞬间被高温的蒸汽烧死,完全可以想象锅炉舱中那几十名司炉此刻的惨状。锅炉舱上面的装甲甲板也被这样恐怖的大爆炸扭曲了,整个舰体都向中间弯折起来。而最为严重的是,这次爆炸还穿透了舰底,那些铆接的坚硬钢板现在在高温下就像是一块块破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层层慢慢在接口处断开、在高温中任意扭曲着,裹挟着那位副水手头的尸身,在他眼前坠落到大海的深处。

    这次被颠起来,李懂一直在看其他地方,没注意自己的落点,正掉在顾顺身上,却立刻被垫在底下的人掀了起来:“快!快下到上甲板去!”

    ——怪不得周围的光线暗下来了,原来是船上的电力顷刻间切断,汽灯全部都熄灭了。他们所在的位置还有炮口的光透进来,底舱的人只能在黑暗中摸索着找出口了——因李懂在北洋水师待得久,他经历过最初船上有专人管点菜油灯照明的时期,他还曾做过点灯的;那时各船都没有汽灯,就只有“八远”这样的大船在垛楼上设有两盏电照灯,光的圆径约一尺,能照十几里远。而大船都用上汽灯是正式成军之后才有的好事——这也导致了许多新的水兵完全摸不通暗处的道路。其实李懂已经看到,从底舱通往上甲板的通道,早就在爆炸中被毁坏掉了,除了少数离出口近的、剩下的那些人也许都上不来了。

    但他们这些在高处的,也得抹黑往下走。手拉着手,李懂带着顾顺在黑暗里摸索过舷梯,下到了不剩多少人的露天主甲板上。满眼所见,皆是燃烧的烈火、溅起的海水、锅炉里溢出的白色蒸气和呼喊奔逃的人群。致远的船身已经在不受控制地往右倾斜,战舰的舰首也已经沉入水中,并且下沉的速度还在加快。

    “没有办法了,弃船罢!”顾顺紧了紧李懂的手,在嘈杂的噪音中,凑近他耳边喊道。

    “我不能做逃兵!”狂风中,他听到李懂这样说。

    其实他俩都清楚,落海之后也没什么指望的——他们都听说了之前高升号沉没时的事,日人在水手落水后,非但不予打捞救援,反而以长枪扫射水面,在丰岛海战中亦如是;哪怕此次他们不杀人,沉船后的漩涡、其他舰船的螺旋桨、飞溅的船体碎片和弹片,都大大减低了逃海生还的可能。

    李懂本以为顾顺会反驳他,或是放他离开,却没想到对方只是冲他笑了笑——灰头土脸之下显得牙齿非常白——然后大声说道:

    “好!士有蹈海而死,此之谓也!”(事实上说这句话的是黎元洪,中华民|国第一任副总统、第二任大总统,甲午海战时他在广甲舰上,说完此句跳海自杀却未死。典出成语“鲁连蹈海”,语出《战国策〈赵策·秦围赵之邯郸〉》,鲁连为战国名士,蹈海即蹈东海而死,典为不愿屈服秦国统治,引申为宁死而不受强敌屈辱的气节、情操)

     李懂说不出他那样有文化的宣言,却被他话里的意思激得同样热血澎湃,紧紧抓着顾顺的手,用力点头。

    “致远之海军声威不坠。惟愿此切肤之痛,能使我国从长夜之迷梦中觉醒。”顾顺努力在倾斜的船身中稳住身子——他俩一直在靠近舰艉的左舷边上,右舷和舰艏快速下沉的时候,他们所在的位置反而正高高翘出海面——转头看着快速远离的海面,对自己说道。他知道在这炮火连天、哭喊不绝之中,这句话没人再能听得到。

     他已经看得到舰尾下红色的舰底以及船舵,还有螺旋桨——下沉的速度太快了,螺旋桨在露出海面时还保持了一定的转速。

    突然李懂抓紧了他,抓得都有些疼了:“顾顺,你说那下濑火药连钢铁都能点燃?!”

    见顾顺诧异地望着自己,李懂的喉结动了动,再度大声把话音传递过去:“我们不能等死!你看定远还未灭火!我们上不了岸,但还可游过去,也干掉他们的旗舰!”

    顾顺了然,只想了一瞬,便冲他点了点头。

    李懂抓紧已经高高倾斜的左舷,低头向下看着这艘造价84.5万两白银、北洋水师里最为新式的快船。从北洋海军成军伊始,这便是他工作、生活的地方,偶有上岸,早已不适应太过踏实的陆地;在那之前,他也是前去英国接回致远和靖远的水兵之一,可以说从致远来到中国人手中时,他便一路陪着她,今日也终于见证了她的结局。此时致远锅炉里喷出的蒸汽渐渐散尽,他看到了辫子盘在头顶、光着上身炮手们,还有两个熟识的人:与正水手头同级的掌舵和与副水手头同级的帮舵,两人都曾与他同级,也都曾关照过他。但此时满海都是人,他也只能这样遥遥地望上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全舰二百余名水兵,最后能活下来的有几人呢?这只能看各人的造化了。

     李懂嘴里叼着随手摸来的一把镐头,他们打算带着它随机应变:哪怕是蚍蜉撼树、螳臂dang车,也有可能碰出恰好的运气,让他们凫水过去后,恰能碰到对方旗舰的弹药舱;或者哪怕是被水流卷入日舰的螺旋桨,那么两具肉体、一把铁镐,也许碰巧就能让他们不得不停车呢?

    两个人用尽全力爬过角度已十分陡峭的左舷,骑跨在上面。就在李懂顺着顾顺手上的力道翻过舷边来的时候,已然侧翻的船身又是一次让人毫无防备的剧烈震动,舰尾在海面上搁住不动了,而海面滚起了一圈土黄色的浪:他们便明白过来,这定然是致远的舰首撞到了海底,砸起泥沙云雾,也暂时顶住海底沙滩,让舰尾停止了下沉。

    可这一震动,让半跨过船舷的李懂脚下一滑,直接掉入了海中。在他滑过船舷坠入海中的时候,最后看到的是外舷边上喷涂着的“CHIH YUEN”字样。

    “李懂!”一直拉着的人在瞬间脱了手,顾顺只喊了这一声,便毅然跟随着那个身影,跳入了浑浊的海水中。

 

    15时30分,镇远舰炮击日军旗舰松岛号,使其燃起无法扑灭之大火,许是恰好打中了日舰上装有下濑炸药的炮弹。松岛陷入瘫痪,日军指挥权移交,令各舰自行其是。

    “致远”号巡洋舰此时已经完全沉没,只留下桅杆还露在海面上。

 

    据幸存水兵回忆,鱼雷艇赶来搭救落水官兵后,致远也只活了二十七人。其中有两人,一个水手头、一个炮手,是被朝鲜船救上来送回威海的。


    【第二世·完】


    

    开放性结局,大家可以按照自己的理解选择HE的方式。我也不知道他们是否成功引燃了松岛的弹药舱,亦不清楚二人是否获救——但我倾向于不能。

    毕竟,他们死在了这场海战里的话,要幸福得多。

    他们不必知道,济远和广甲两舰做了逃兵,但顾顺在济远上的同学、前文里提到的济远大副沈寿昌和二副黄祖莲却没做逃兵,力战阵亡在了中日甲午海战里。与之相对的,同样留美归来的广甲管带吴敬荣却贪生怕死,活到了民|国海军高官的位置。哦对,致远帮带大副陈金揆,与管带邓世昌一起沉海。

    他们不必知道,在他们的致远吸引火力时,同一小队的经远舰也是以一抵四,在炮战中管带林永升亦“突中敌弹,脑裂阵亡。”

    他们不必知道,被称作“渤海锁钥”的威海卫刘公岛北洋基地,南、北帮炮台均几乎是不战易主,定远搁浅、镇远触礁,清流派的山东巡抚李秉衡移师莱州,使刘公岛困守多日、子药无存、陆援绝望,提督丁汝昌为保全生灵,被逼投降,吞食鸦片自杀,死后却被诏令棺椁缠绕三道锁链、不许入土为安;而他死前欲将曾经的“亚洲第一巨舰”定远号炸毁以免资敌,众管带却担忧此举激怒日人为自己带来杀身之祸,竟无一人支持(因丁坚持,该舰终被炸毁)。

    他们更不必知道,北洋水师全军覆没之后,紧随而来的旅顺大屠杀。

    他们不必知道,镇远被俘后,扯下了大清龙旗、编入了日本海军,成为其主力舰,在1904年的日俄战争中立下不世功勋,退役后拆除,其炮弹被美国运走进行研究、船锚被送至东京上野公园展示,成就国人耻辱。

    他们不必知道,甲午战争中被俘的清兵,尽皆终老于日本,其中七人葬于大阪旧兵营北侧,皆因“往北跑,北边离祖国更近”,其中一人死前辗转反侧、不断留言,定要墓碑刻上军籍官职。而在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后,日本国内人心惶惶,极度恐惧中方按惯例向他们讨要俘虏遗体,将七人墓碑上“俘虏”二字抠掉、涂上水泥——然而,祖国无人问津,他们依然沉眠彼处,百年不得归。

    他们不必知道,定远、镇远的锚被讨回之后,竟曾被切割论斤贩卖。

    他们不必知道,这场日清战争,几乎等同于在列强的注视之下,刚经历过“同治中兴”和“明治维新”的两个远东地区的帝国主义“候补”国家之间,所打的一场或向帝国主义转化、或沦落为附属国的竞争性战争。而清方,因为很多方面的原因,很不幸输了这个机会。

    他们更不必知道,此后中国半个多世纪的沉沦和战火。

    并肩战死于此刻,也许真的最为幸福。

    P.S.经过多年水下考古工作,编号为“丹东一号”的大鹿岛沉船已被确定为甲午大东沟海战中沉没的“致远”号巡洋舰,出土(出水?)文物中包括盘心有“致远”二字的餐盘、铜加特林机枪、57毫米哈乞开司炮的肩托和炮弹壳(就是顺懂两人操作的这款炮),还有一个物镜上刻有致远舰大副陈金揆英文名的单筒望远镜。致远舰的水下考古发掘,已入选2015年中国十大考古发现。(而当时我们关注的都是海昏侯墓_(:з)∠)_)


    不知大家发现没有,在对顾顺进行设定的时候,因他第一世死于广东崖山,所以在这第二世他便是崖山人;而第二世他死于大东沟,此处海域目前叫做东港,部分亦为辽宁丹东辖区——所以第三世,他的籍贯会是辽宁省丹东市。(鲸鱼:我不要面子的啊???)

    在查询资料的时候,偶然看到留美幼童公案,便给了顾顺这样一个假死学成又回国效力的身份,是因为我对这群人中的大部分,始终抱有一定同情与敬意:

    在十九世纪末,当世界格局发生剧烈变化的时刻,他们恰好被送到了那场工业革命的最前沿;在二十世纪初,中国民族危机空前加深的时刻,回国后的这批西学所造之子亦真正历经了晚清政坛的跌宕起伏、目睹了近代中国的荣辱兴衰。他们中有许多人在中法、中日战争中阵亡,有人成为中国电报业、铁路业、工矿业的开山鼻祖,有人参加了反清ge命,有人做过李鸿章和袁世kai的幕僚。他们中有中国最早的一批外交官,有中华民|国的首任内阁总理,有清华学校(清华大学前身)第一任校长、交通大学创始人、北洋大学校长,还有把宋氏姐妹带到美国留学的宋美龄的姨父……若是整理出他们的故事,追寻他们在国外的少年时期、回国后各自擎天架海的一生,也许会非常有趣。

 

    说了这么多,其实我是非常后悔的——为什么作为一个同人写手,我要开这样一个可怕的脑洞,去认真研究这一段历史?就像某个宝宝说的,随心写写不就好了吗?QAQ

    之前写崖山海战的时候还好,毕竟相隔千余年,没有真正的切肤之痛,但到了甲午海战就全然不是那么回事了……这也是为何这个第二世如此难产的原因,在翻看采访记录、文献资料、纪录片、后人评论的过程中,近代史的这一段,沉重压抑,是真的看得我几近抑郁,情绪好几天无法排解。幸好我转而埋入军舰、武器参数之中,并且时不时刷一下顺懂tag,看几个小甜饼调节一下——在此特别鸣谢最近努力产出甜饼的各位顺懂太太,感谢你们拯救了我QAQ。

    文里的许多观点都仅仅只是一家之言,因后人多对某些或“仰药”或“自沉”殁于此役的爱国将领抱有相当的同情心,而我不想因此引发争议,因此相关事例的探讨不会回应。

    在写文过程中持续抑郁……为了承诺的第三世小甜饼,我想我需要明天去影院进行五刷了QAQ,祝我自己好运_(:з)∠)_

    顺便代这一世的顾顺和李懂祝海内晏如,天下太平安康。

    最后皮一下:李懂嘴里叼着的铁镐头过重,不幸头下脚上掉进海里,因为水里泥沙多太浑浊啥都看不清,顾顺追下来之后逮着人往上提了半天,想要嘴对嘴渡气的时候,才发现是腿朝上【。】